千城循

2017年合志《Tropic》参文,放出来庆祝太太们高考结束~

未来背景，私设如山

感谢所有看完这个故事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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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他第一次来到格瓦斯兰的时候吸引了太多人的目光。原因无他，只是在这个机械感十足的社会里，他的眼神太接近原本存在过的人类。所以当他许久未曾保养过的机械躯体带着难听的噪音一步一步挪向记忆储存所的时候，为他的眼神驻足的人们又纷纷收回了打量的目光。

 

  像他这样的人是格瓦斯兰的常客。每天每天都有人从这颗灰黑色的星球的角角落落飞奔到这里，或是急切或是冷静地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居民功勋，换回自己用来交换机械躯体的记忆。撕心裂肺的哭泣声和几近癫狂的笑声回荡在机械城市的街道里，成为了这个城市永远无法停止的专属背景乐。而在这放肆的感情释放中，机械人居民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城市系统的身份检验，搭乘着永远不会迟到早退的飞行汽车游走在冰冷的电子世界里。

 

  我站在记忆储存所雄伟如宫殿一般的大门里注视着他。五年前我在改造中心以完全改造人的身份醒来，也接受了我即将奉献我剩余六十年生命给记忆储存所的命运。但是我却并没有为之感到不甘，相反倒是有些微微的庆幸。大部分的改造人都失去了绝大部分感情，只有我们这种从事特殊工作的几个人可以保留。所以亲眼目睹机械人——尤其是经历过曾经的分裂战争，以人类的身份接受机械改造的改造人人一步步褪去钢铁之躯，对拥有感情的我而言是一种永远新奇的感受。

 

  而在我沉思的时候，他已经走近了。记忆储存所是格瓦斯兰最高大的建筑，即使是宏伟的钢铁身躯在那扇巨大的门下也显得如此渺小。而他却逆着晨光，带着机械摩擦的刺耳的声音，一步一步沉重却坚定的来到了我的面前。

 

  “我来取回我的记忆。”

 

  他在身前调出光屏打字同我交流。我微微点头，工作芯片已经先我一步把职业性的微笑挂在了脸上。我猜测可能是因为兑换记忆所需要的功勋实在是太过高昂，而他取回记忆的心又太过急切，导致他没有多余的功勋兑换护理材料修理他的发声器，但我的职业修养敦促我打出在光屏上的，依旧是公事公办的礼貌话语。

 

  “好的，请告诉我您的姓名和公民编号。”

  

  “周泽楷，编号X0100011。”

 

  “身份核查无误，请您随我来。”

 

  “谢谢。”

 

  我离开前台向着他微微鞠躬，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伴随着这个简单的的动作，他收好光屏，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心情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自己属于人类的过去。

 

02

  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说，格瓦斯兰的记忆储存所美的像一所宫殿。有幸经历过人类时期、没有从一出生就接受机械化改造的老人家们回忆说，那是参考了一切建筑建造出来的、精确到无与伦比也美到无语伦比的建筑。当太阳升起的时候，白色磨砂的墙面就会闪烁着温暖而绚丽的金光，成为冰冷的钢铁之城中最温暖的地方。而在月亮升起的时候，她的周围就会围绕起淡淡的烟雾，在雾气中金光点点，让她宛若薄雾轻拢的光明女神。在她白色的怀抱里，属于人类的烟雾一样的记忆排列在陈旧的楠木架子上，伴随着格瓦斯兰的日出日落享受着欣喜的安眠。

 

  而在我看来，这种说法明显有失偏颇。经过洞口那段完全的黑暗之后，我和他来到了这座建筑的心脏。比起女神的怀抱，这里到更像是魔龙的巢穴。除了几盏壁灯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的照明，而在明明灭灭的光芒下，深棕色的木架子偶尔泛出一点冰冷的蓝色的光，仿佛栖居在巢穴深处的恶魔偶然露出的一只眼睛。而在火柴一般的光明短暂划过的地方，按照编号排列着像树皮一样粗糙褪色的记忆。

 

  无需我的提醒，他已经很自觉地走到墙壁上的操作光屏上，输入了自己的编号和确认口令，并且任由系统扣除了几乎是难以想象的功勋值。确认他的信息的时候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老旧的躯体竟然只运行了短短三十年——也就是说，作为人类时代最后的遗孤，他仅仅只花了三十年就攒够了普通公民一生都无法收集到的居民功勋。

 

  “这样，可以了吗？”

 

  光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到了我眼前，光屏那头，是他作为机械人而言依旧迷人的脸。现在那张脸虽然依旧泛着金属的光泽，但是不知为何，我再一次从其中看到了曾经的人类的影子。

 

  “当然。根据您当年签立的记忆保存条约，您保存在这里的记忆一共四段，将全部归还给您。同时根据条约，您当年并没有接受不可逆转的机械改造，在接受记忆的同时您还会接受取消您身上机械装置的手术，您确认以上条款吗？”

 

  “确认。”

 

  “感谢您的配合。根据记忆归还条例，您的记忆手术将由我全程陪同，监控您的身体状况和记忆接受情况。同时作为国家的一员，我将签署秘密协定，以居民信誉度担保不会在未经您允许的情况下向任何一位人类或者机械人公民透露与您记忆有关的任何信息，您同意以上条款吗？”

 

  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犹疑，光屏闪烁了许久都没有新的文字出现在上面。正当我以为他会拒绝的时候，那片淡黄色的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同意。”

 

  “感谢您的配合。请随我来。”

 

  四只瓶子从幽深的棕色中无声地飘出，随着黑色的传送带出现在他身侧。保存在那精致的磨砂玻璃瓶里的，就是那个名为周泽楷的人类以所有感情经历过的一切。

 

03

  他来接受第一段记忆的时候是第二天的清晨，手臂上和腿上的机械装置已经通过先一步的手术取了下来，露出了属于人类的皮肤。因为许久没有接触过空气，它们包裹在深蓝色的手术布料中，防止被这里太过热烈的阳光晒伤。即使是在机械化改造可以复制人类一切器官的现在，真正的人类在我们眼中还是太过脆弱。他们不能吃机械人的食物，不能使用机器人的高速飞行器，甚至不能像改造人一样在空中道路上行走，只能居住在一小片被科技手段清洁过的区域，在有限的空间里享受着他们的过去。

 

  记忆手术在地下十层进行。随着电梯的下降，手术室也渐渐显现出轮廓。那是一个完全按照曾经的人类世界复制的环境，没有飞行器，没有人工天空，没有交通管道，只有树木草地和一群群低矮的房子，听说是为了防止有些突然得到记忆的人对外面的世界产生疏离感，所以给他们一点空间缓冲情绪。周泽楷却似乎完全不在乎这些，浏览完光屏上的说明之后就躺在了手术台上戴好了头盔。

 

  “准备完成了吗？”

 

  “嗯。”

 

  巨大的装置伴随着这个出现在光屏上的字眼瞬间启动，在熟悉的晕眩感中，戴着同样头盔的我被拉入了他的第一段记忆。

 

04

  睁开眼睛能看到的第一个颜色是深绿色。周泽楷躺在一间宿舍里，伴随着一声尖利的哨声一挺身从床上坐起。天似乎还没有完全亮，他似乎没有弄清楚周围的状况，但是多年来的习惯已经督促着他开始穿衣洗漱。那个时候机械似乎已经普及开了，就连最严厉的军校也出现了机械一体化的清洁装置。等他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室友已经穿戴好了全套训练服，正用一种略带严肃的眼神注视着他。

 

  “入侵警报，对象还是那些外来者，”那个清秀的男孩子还没等周泽楷开口就已经开始了解释，仿佛只要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心事一般继续说了下去，“之前就有一次差点打到基地，没想到这次学聪明了，居然摸黑对着军校下手，但是看这警报等级，估计这一次也不会让我们出手，只要跟着避难就可以了。小周你怎么看？”

 

  “一群懦夫。”我的任务对象蹙起眉言简意赅地给出了评价，手上却没停，两把激光枪瞬间插进了腰带上的枪套里。对面的男孩哑然失笑，第三把激光枪却递到了他自己面前，“江你也带上。”

 

  被称为“江”的男孩明显一愣，然后迅速露出了一个浅笑。“小周你还真是···”他一边小声抱怨着，一边小心地把枪藏进了制服外套里。

 

  记忆转向了避难中心。土黄色的地下堡垒里，三三两两地闪烁着黄色的C级的入侵警报，将穿着青绿色训练服的军校学生们的脸染成一片毫无生机的土黄。也许是因为事发突然，训练生们有些连衣服都未曾穿戴齐整，只是跟相熟的同伴坐在一起，互相用泛着黄色光芒的眼神交流着一些看不懂的东西。也许是因为威信，也许是因为实力，周泽楷的身边也聚集了一群训练生，不过比起其他团体，他身边的这群人看上去明显要从容许多，甚至有少年带来了早餐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开始大快朵颐。也有些人的脸上写着害怕，但是名为江的男生只用三言两语就不动声色地安抚好了他们的情绪，让我不得不感叹他的手腕。周泽楷面无表情地坐在那群人中央，以机械人的审美而言近乎完美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宛如一尊只存在于电子博物馆里的古代雕像。而在别人注意不到的地方，他的手指一直在摩挲着腰带上被制服外套盖住的枪套，身体也一直在紧紧绷起。

 

  “小周在紧张吗？”

 

  名为江的男生坐到他身边，用手腕上的智能终端调出了一个小小的流动光屏。智能眼镜已经普及，这个光屏仅仅只出现在了周泽楷的眼前，而正在共享他的记忆的我，也有幸看到了光屏上的内容。

 

  “不。只是觉得不对。”

 

  “哦？小周是发现了什么吗？”

 

  “警报的时间。还有入侵等级。”

 

  “你是说，入侵者一击不中很大可能会考虑撤退，而如果得手的话，入侵等级会迅速提升吗？”

 

  “是。现在很危险。”

 

   “···的确，现在这种情况，要么是正在做入侵工作的扫尾，要么就是——”

 

  “入侵者已经攻陷了军校的主系统。”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在光屏上打出了这句话，表情里明显多了些沉重的东西。周泽楷依旧面无表情，只是腰和腿已经绷紧，似乎随时可以一跃而起。而在光屏消失的一瞬间，红色的S级入侵警报突然毫无防备地亮起。

 

  “警报！中央枢纽遭到入侵！请每一位有能力的同学行动起来，为了我们的星球战斗到底！战斗！战斗！战斗！

 

  警报只闪烁了几下就马上熄灭了，而这宛如错觉一样的红光却仿佛成了一块丢进池塘里的石头，一下子让避难中心炸开了锅。而在安全通道绿色灯光的映照下，周泽楷默默地站起了身。

 

  “小周要去中央枢纽吗？”

 

  这一次是直接开口了。周泽楷微微点了点头，微微使力想把对方拉住他制服的手挣开，可是那个男孩子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步，抓着他的手就站起了身，“虽然体术不如你，但我的战略评级可是很高的哦。”

 

  我的胸膛因为那种清澈的目光而微微发热，看向周泽楷时也多了点莫名其妙的期待。所幸挣扎和犹疑在他黑色的眼瞳里只存在了一瞬就消隐无踪。“一起。”我的任务对象撂下这句话就大步向着远离安全区的紧急出口走去，而伴随着他的背影离开的，是那个名为江的男孩子同样清瘦且坚定的背影。

 

05

  “他叫江波涛。”我的任务对象坐在手术椅上，用记忆中我熟悉的声音对我说话。取消机械化改造的手术与归还记忆的手术同步进行，现在他属于人类的声带和下颚已经得到了解放。为了确认他的精神状态，我还需要倾听他诉说这段记忆的前因后果，以确保没有出现紊乱或者足以令人精神失常的记忆乱流。“那时候在军校，我们都是训练生，我四年级，他三年级，因为确认了相同意向所以住在一起。大约十年前发生了外来生物入侵，一开始只是小规模，后来蔓延到了人类的生活中心，包括政府医院和学校。政府一直宣称，只要在联盟的实力管辖范围内就是安全的，但是我们都知道这完全就是谎言。所以那天C级警报一响，我就带了武器。而他肯定也一样。”

 

  “那最后的结果呢？你们去中央枢纽了吗？”

 

  “当然。但是进去的时候，什么都结束了。政府的机械化部队已经解决了一切，留给我们的只有敌人的尸体。他当时愣了许久，才感叹了一句‘真了不起啊’。然后回去就修改了意向，从地方军团改为了中央轮回军团。”

 

  “轮回军团？创造了第一支实现完全机械化作战的部队的军团？”

 

  “是。”

 

  “那是因为机械部队展示出来的统治力让他动心了吗？他和你一样接受了机械化改造吗？”

 

  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了下去，而他的回应是一个属于人类的笑容，“只有继续下去才知道了。”

 

06

  来到他的第二段记忆的时候，我已经习惯了连接时的晕眩。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是江波涛的脸，比军校时期沉稳了许多，但是还有一点属于少年人的青涩感挥之不去。他身上已经不再是军校时青绿色的训练服，而是轮回军团黑色的军装，黑白灰黄四色的Samsara胸章在左胸前微微闪耀着。

 

  “小周这周日就要接受第一步的改造手术了吗？真是羡慕啊。”江波涛坐在办公桌对面宽大的扶手椅上，双手交叠成塔状注视着同样一身黑色军装的周泽楷，“毕竟是轮回的牌面，最先的科技都是优先为你准备的呢，不像我这种小小的技术工人，只能远远地看着了。”

 

  “江你也可以的。”周泽楷的目光划过他臂膀上的参谋军徽，雕塑一般完美的脸上闪现出一抹几乎是错觉的柔和。而那时江波涛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笔记本里的设计图，哀悼着他只能远观的装置：“在不损害人类皮肤机理的前提下，加入了力量强化、激光发射、红外检测的功能，同时又控制了重量和灵活性，造价这么高昂的东西试用才通过就给你们几个配备了，小启小明都有了我这个设计者却只能看着，真是太不合理了——”

 

  “但是江的体能，还没够格吧？”

 

  “是——”江波涛拖长了声音回了一声，无精打采地趴在了周泽楷的办公桌上。但是很快，那种属于年轻人的笑容就又回到了他的脸上，“虽然我不可以，但是小周你可以哟。到时候装上了，可一定要让我好好看看效果。”

 

  “当然。”我的任务对象答应得毫不犹豫。

 

  随后光影开始模糊。世界再次清晰起来的时候似乎已经到了周末，黑色的身影齐整地站在广场上。周泽楷站在队伍最前列，注视着眼前由深黑色布匹包裹着的巨物，脸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些属于少年人的踌躇满志。与他一起站在最前列的还有其他六个青年，除却骄傲之外，似乎还能从他们眼中找到一丝叹服。对这一点我深表赞同，毕竟无论何时，精密的机械都拥有着那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沉稳感。

 

  当黑色的布匹终于掀开，露出它包裹着的物体的真容的时候，连我这个来自未来的改造人都不自觉地深吸了一口气。一人多高的机械底座上安置的是一支精致的试管，名为人类的弱小存在用当时可怜的科技制造出来的最优秀的产物正浸泡在蓝色的护理液里，伴随着底座缓慢地转动着，带着属于金属的美丽光芒冰冷地俯视着广场上黑色的人群。在艳羡的目光中，那七位杰出的年轻人上前一步，对着机械底座上的匹配区域伸出了手。

 

  这是属于英雄的时刻。我作为旁观者注视着这场仪式，竟然也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情。未来以一种格外清晰的姿态出现在我的眼前，匹配完成之后，底座将会降低至地下，试管将会打开，机械手臂将会由装置护送出来，将冰冷与温暖牢牢地连接在一起。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直到一道红光突然亮起——

 

  在场的七位年轻俊杰，有人和机械装置出现了排异反应。

 

  眼前的情景又开始模糊，最后的一幕，是周泽楷惊讶到几乎破碎的、雕塑一般的脸。

 

  下一个片段开始的时候是一个傍晚，军队似乎在享受难得的休假日，往日里透露着严肃感的广场今日装饰上了红色的彩带，室内温暖的黄色灯光辉映着不苟言笑的军人们的脸庞，让这庄严的场所也多了许多说不出的人情味儿。我的任务对象正坐在一颗雪松底下端着酒杯神游天外，身边早已明明暗暗聚集了许多想上前又心生胆怯的人。而就在这时，偏偏有一个人顶着那种强大的气场逆流而上，夺了他手中的杯子坐到了他的身边。

 

  “小周不去跳一支舞吗？”

 

  是江波涛。穿着一身黑色的礼服，平日垂在额前的柔软发丝被固定到了脑后，竟然生生给少年人加上了一丝沉稳的气息。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周泽楷，英俊如他却并没有为晚会做半点打算，一身军装甚至连军徽都未曾取下来。

 

  “里面吵，不喜欢。”

 

  我的任务对象皱着眉头小声地解释着，却顺从地任由对方取走了自己手里的杯子。有一个熟悉的人在身边明显让他放松了些许，一直不苟言笑的他甚至有心思调笑起了自己的同伴。

 

  “司仪先生，不进去吗？”

 

  “拜托，是谁临阵逃脱害得我被抓去当苦力啊？”江波涛故意做出了一个夸张的表情，随后自己也绷不住笑了出来，那点成熟气质消失殆尽，“我可不敢进去，不然后勤部那几个女生看见我没能把你拐进来，还不要生吞了我。”

 

  这是非常合乎时宜的俏皮话，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气息。周泽楷脸上也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但是很快又恢复了面无表情。江波涛看着他的侧脸，也渐渐敛下了脸上的笑意。

 

  “小周还在为一个月前的那件事难过吗？”

 

  单刀直入的询问让周泽楷猛然一惊，然后遮掩似的低下了头。一直被冷漠的面具遮掩住的难堪终于开始浮现在他脸上，然后又因为主人莫名的情感迅速沉了下去。再次抬起头来的，还是那个强大到可以支撑一切的周泽楷：“我没关系的，江。”

 

  “我知道。”江波涛轻轻叹了口气，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说起了日后的意向安排。周泽楷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手却伸到桌下轻轻握住了对方明显有些微微颤抖的手。

 

07

  “那天是圣诞，军校为了庆祝前线战场的阶段性胜利破格放了假，”周泽楷额头以下的装置已经拆除，许久未曾使用过的属于人类的眼睛正在努力适应着手术室里对他而言还是过分明亮的昏暗灯光，略有些局促的表情反倒让我觉得与他亲近了些许，“距离匹配失败那天已经一个月了，整个军团都在指指点点，虽然知道不是我的错，但是失落是难免的。”他闭了闭眼睛调整了下情绪，继续用无悲无喜的语气叙说着那时的事情，“那时候轮回一连打了几个胜仗，这个仪式是为了提升士气才举办的，却因为这次失败成了笑话。虽然上面并没有发声，但是冷遇是难免的，我明白，也能接受。”

 

  “那个时候，一定很难过吧。”我体谅地点了点头，他却简单地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不甘，仿佛自己的一切因为被机械否定了就完全被否定了。但是，”他的目光突然柔软起来，“他懂我。”

 

  “他？江波涛吗？”

 

  “是的。”

 

  “能拥有这样默契的战友，真是一种幸运啊。”我按着胸口由衷地感叹着，周泽楷却闭上了眼睛，摆明了不愿意再说更多。我隐隐猜到了他隐瞒了一些从记忆中得知的东西，但是想要开口却又不知如何问起。所以，虽然感受到了自己那种莫名的情绪，我还是站起了身示意谈话已经结束。他点了点头向我示意，于是我们再次一起进入了下一段记忆。

 

08

  环境再一次发生了变化，这一次是在前线战场。周泽楷一身光学迷彩军装，和其他同样打扮的人一起卧倒在黄沙漫天的沙丘上，顶上的太阳明亮得吓人。没有任何遮挡的阳光用几乎残酷的温度鞭笞着这些年轻的身躯，有些抵抗力不佳的年轻人已然因为中暑晕厥，被医疗兵无声地抬了下去。而在队伍最前面的周泽楷，即使已然大汗淋漓，目光却始终是一条又短又快的直线，注视着黄色风暴与碧蓝天空交接的地方那根细细的黑线。

 

  “呼叫第四军团，这里是总部，请汇报敌人状况。”

 

  光屏突然出现在周泽楷的眼镜上，是皱着眉头一脸严肃的江波涛。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打理过自己，他显得十分憔悴，唯有一双眼睛还是和当年一样闪烁着细碎的光。也许是因为戒备，也许是因为战斗，总部那边的信号十分混乱，以至于他的脸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简直像是沙漠里突然出现的幻觉。

 

  “第四军团收到，这里并未出现敌人身影。”

 

  简短的回复过后，周泽楷不再看向光屏，而是再次绷紧了身体，枪一般的目光迅速射向了远方。虽然身上依旧没有任何机械化装置，但是他的气势与上次相比明显提升了许多，看来是接受了军旅生涯充分的馈赠。也许是因为信号干扰，江波涛那边的影像渐渐淡了下去，直到最后留下一句几乎是轻不可闻的“一切小心。”

 

  光屏消失之后，周泽楷反倒柔和了表情，充满回忆的眼神在身侧一红一蓝两只手枪上轻轻扫过，而后又恢复了鹰一般的锐利。

 

  而这时候，天际的烟尘也渐渐靠近了。英俊如神祗的男人微微勾了勾唇角，对着身后的伙伴做出了一个干脆利落的手势。

 

  杀！

 

  天际的黑风暴与光学迷彩缠斗在一起，血肉之躯凭借着胆识和意志对抗着几乎是没有弱点的敌人。这是纯粹的战斗，没有机械，没有规律，没有美，有的只是野兽一般的直觉和凶悍，和一口咬掉敌人血肉哪怕粉身碎骨的气势。在这个时候，未知生物和人类仿佛是处于同一天平两端的敌手，只看谁更凶悍，更强大，才能在这属于胜利者的战场上永远站立下去。

 

  我的眼睛已经几乎看不清人影，唯一的印象只剩下了耳畔嘶吼的狂风，和鼻端若有似无的血腥味。而当我从这震撼人心的场景中抽身的时候，已经来到了军队的医院。

 

  或许称之为医院也有些过分，因为这里只是战场是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穿着白色大衣的医疗兵进进出出，抬着伤势或深或浅的人类士兵来往于几个看上去不那么混乱的地方。我的任务对象裸着上身，胳膊和胸膛上都已经缠上了白色的绷带，虽然已经收敛了气势，但是目光还是不自觉地在棚子外游离。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是基地旁边刚刚搭起来的洁白的帐篷，而在帐篷外，几个装置受损的半改造士兵正在谈笑风生。

 

  这一幕让我心里一紧，几乎是不自觉地想伸手按住周泽楷的肩膀，但是有一只手比我更快。对上周泽楷的视线，主人不但没有半分紧张，反倒是轻轻松松地握住了他那只没受伤的手，还顺着力道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那边，没事吗？”

 

  这句话的语气几乎是在赶人了，但是江波涛却像什么都没有发觉一样，大大方方地把话接了下去，“是啊，已经没什么大事了，倒是你，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啊。”

 

  “我没事。”

 

  周泽楷几乎是故意一样甩出了一句硬邦邦的回答，随后闭着眼睛不再去看身侧微笑的人。面对这样的态度，江波涛脸上的微笑也有些挂不住了。他握住了周泽楷的手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熄灭了眼睛里的光芒低下了头。

 

  “你说，改造真的那么强吗？”

 

  江波涛的眼睛伴随着这句几乎是自言自语一般的话瞬间亮了起来，又因为理解了问话的内容而微微黯然了表情。“机械改造的确可以加强人的力量，但是作为人类也是有改造士兵无法拥有的优势的···”

 

  “六次了。”

 

  他的安慰被我的任务对象用无悲无喜的语言打断，江波涛一时愣在原地，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不过好在周泽楷似乎也没有期待过他的回答，“已经六次了，每一次都是匹配失败。无论是战斗还是防御，所有的改造装置与我匹配都是失败的。你说，我还能完成我的理想吗？”

 

  无神的黑眼瞳对上了波涛汹涌的大海。江波涛这一次没有再犹豫，反倒是一把紧紧抓住了他的手。

 

  “我相信小周你可以的。”

 

  画面再一次跳转。这一次是在黑夜，我的任务对象站在军区实验室的角落里，身子为了贴合橱柜浅浅的影子几乎绷成了一条线。而江波涛一身白大褂正对着电脑忙碌着，身前的光屏上显示着干扰摄像的小程序。

 

  “成了。”

 

  他用口型对着周泽楷比划着，清秀的脸在月光下再一次有了那种少年人的青涩感觉。我的任务对象的心跳似乎一瞬间加快了，但是身体却像一支箭一样，贴着阴影飞快地窜出了实验室。

 

  他回到单人宿舍没多久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门才打开一点，江波涛就像一片影子一样溜了进来。还没等他坐定，周泽楷就急不可耐地问了起来。

 

  “怎么样？”

 

  “小周你猜的没错，的确是有人动了手脚。”江波涛好看的眉头紧紧皱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桌子上轻轻敲击着。“虽然录像上显示的的确是你的手放到了匹配区域上，但是资料中显示的匹配信息却与你的信息完全不符。更可怕的是，这并不是军团里某个人的信息，也就断了所有追查下去的头绪。恐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担忧再一次出现在了那双海一般的眸子里。周泽楷的手在身侧握紧了又松开，直到最后，还是无力地放缓在了桌面上。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我很抱歉。”

 

  黑眼睛对上了大海。这一次是江波涛先移开了视线。

 

09

  “但是他最后还是帮了我，”与记忆中完全一样的黑眼睛对上了我的，让我不由得感叹三十年前的技术竟然能够完整地保存了我的任务对象那神祗一般的容颜。他的机械装置还没有完全拆下，目前的活动还是由机械核心来供能，不过属于人类的器官也开始了工作，并在渐渐恢复他失去人类之身时的活力。他说话已经不像之前那般艰难，所以这次的谈话也顺利了许多，“第七次测试的那天，他没有到场，而是在后台帮我切断了幕后黑手的链接程序，让我的数据直接匹配上了当时的机械铠甲。结果毫无疑问，是一道完美的绿光。”

 

  “那他难道没有被幕后黑手报复吗？”

 

  “没有。那个人似乎人间蒸发了一般，在系统中动过的所有手脚都消失无踪。江曾经很努力地追查，但是却一无所获，仿佛有人闻到了什么，又潜伏回了黑暗中一般。”

 

  “曾经？”我抓出了这个词汇敏感地追问。

 

  “是，曾经，”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怀念的笑，“在我带着我的第一副机械装置，转到正式编队上战场之前。”

 

  “那你也想起了战场上的事情吗？”

 

  “是的，虽然只有一部分。”

 

  “那是怎样的一部分呢？”

 

  “我没法描述。但如果非要说的话，很幸福。我们都是。”

 

   他用手抚上自己的胸膛，露出一个足以融化阳光的微笑。“幸福吗···”我咀嚼着那个英俊男人的话语，用力地忽视这个字眼出现时我胸膛里突然出现的悸动。

 

10

  最后一段记忆在黑白色的漩涡中旋转了许久才开始，似乎是主人在斟酌保存哪一段比较好的时候经历了长久的犹豫。所以，当脚踏实地的感觉最终传过来的时候，作为一个外来人，我还是由衷地松了口气。

 

  眼前的周泽楷已经不是之前的样子了。机械装置增加了他的战斗力，也将人类与生俱来的美与机械精密的美结合在了一起，让他看上去宛如燃着希望火苗的战神。而他身侧的江波涛依旧是一身军装面带微笑，只是参谋部的肩章已经磨损得有些厉害了。

 

  “周军团长说你们做的很好。”

 

  “谢谢江副！谢谢军团长！”

 

  那个在训练生中三言两语安抚情绪的青涩少年，和眼前这位在士兵中微笑着鼓励大家提升士气的副军团长似乎重合了。周泽楷坐在会议室的主位不自觉地勾起了唇角，然后在那群年轻人退场之后收敛了脸上所有的笑意。

 

  “还是没有进展吗？”

 

  “没有。”

 

  江波涛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有些头疼地靠在了扶手椅上闭上了眼睛。之前被温润的气质隐藏起来的紧张和疲惫一下子暴露了出来，“无论怎样的机械化武器，都不能打穿敌人坚固的防御。我们已经试过了各种改良，却还是没有办法。”

 

  周泽楷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站起了身，走到了会议室巨大的落地窗前。那是一个美丽的傍晚，天际飘荡着瑰丽的橙红色，配上暗红色的夕阳，有一种让人沉迷的魔力。轮回的军团长凝视着这片摄人心魂的景色，一句呓语仿佛着了魔一般脱口而出。

 

  “我想接受彻底的机械化改造。”

 

  江波涛脸上的表情彻底变了。他急急地站起身想说些什么，但是我已经听不清了。记忆的漩涡再一次旋转，我被一把甩进了黑白色的漩涡里。

 

  情景再次变幻，这一次是在军区的实验室。依旧是月色迷人的晚上，依旧是曾经的两个人，但是这一次紧张的气氛却飘荡在最不可能的两个人之间。我的目光在周泽楷和江波涛对峙的脸上游移，心中的弦也越绷越紧。终于，在我差点忍不住叫喊出来的时候，江波涛先开了口。

 

  “小周你···真的已经决定了吗。”

 

  “是。”

 

  我的任务对象回答得毫不犹豫。机械化的力量已然让这位战士热血沸腾，似乎看不到有任何可以让他放弃的方法。穿着白大褂的江波涛几次想要说话，却在对方鹰一般的目光中败下阵来。

 

  “我知道了。”

 

  那个清瘦的身影离去的时候有些趔趄，周泽楷上前一步想要伸手去扶，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注视着他站直了身子一路远去。

 

  景色又开始模糊。清晰起来的时候是在熟悉的广场。还是熟悉的黑色军团，只是那时候属于人类特有的朝气已经开始萎靡。周泽楷试图讲些什么来鼓舞士气，但是明显失败了。几个单薄的音节飘散在风里，仿佛一首随风逝去的挽歌，几个旋转便没了声息。

 

  他面无表情地来到那个更加巨大的装置前。蓝色的护理液里是一套全身铠甲，带着金属的冰冷和沉默的美，凌厉得宛如战神的披风，一下子就能抓住所有凡人的目光。他在那片狭小的匹配区域前愣怔了一瞬，随后毅然决然地按下了手。

 

  光芒几乎是立刻亮起的，鲜艳的红宛如从动脉中喷薄而出的血液，一瞬间吞没了在那片黑色中所有若隐若现的希望。

 

  广场上一片惊慌，而周泽楷只是抿紧了唇，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世界开始模糊，而最后的记忆，是装置背后黯然消失的一片白色衣角。

 

  我几乎是被粗暴地扯入下一个场景。还是轮回的实验室，永远不会熄灭的光屏闪烁着那些在我眼中毫无意义的数字。在冰凉的白色的月光下，江波涛注视着眼前的周泽楷微微一笑，扯下了腰间的激光枪套。

 

  “你问吧。”

 

  “···是你？”

 

   我的任务对象艰难地开口，机械臂的力量几乎要将精钢制造的试验台捏出一个缺口。我感受到胸腔里一阵紧缩，仿佛某种无形的力量正在用力地揉捏着什么，想要将它们束缚的东西解放出来。虽然知道毫无用处，我还是忍不住蹲下了身子，仰视着在实验室另外一边的那个清瘦身影。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松，仿佛挚友的这般质问并不能动摇什么一般。他坐在椅子上翘起了腿，甚至还有闲暇调整了一个轻松的表情，随后他的目光移向了周泽楷紧握的双手，竟然没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

 

  “这一次吗？真不愧是小周啊，只用了那么短的时间就想到了我。”

 

  “为什么？”

 

  质问几乎是紧跟而来，周泽楷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前倾了些许。而江波涛听到这个问题反而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原本交叠成塔状的手也慢慢地放了下来。

 

  “不好奇前几次是谁反而好奇原因吗？这可不是你的风格，”他用缓慢到有些残忍的速度勾起了唇角，“不过前几次真的不是我哦，只是因为小周你实在太优秀了，联盟是不能容忍某个筹码的重量实在是太过于沉重的呢。事到如今这听起来可能很像托词吧，不过事实真的是这样的呢。”

 

  “为什么？”

 

  周泽楷对他的解释恍若未闻，只是放缓了语调，用几乎是一字一句的速度重复了方才的问题。得知了真相之后，这匹属于黑夜的巨兽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冷静了下来，开始顺着细细的藤蔓摸索着可能的真实。我惊讶于他的自控力，接着又为自己居然怀疑他的能力而感到了淡淡的自嘲。

 

  “我如果说我不想让人类变强你会相信吗？”江波涛的双手重新交叠在了一起，完美的微笑又出现在了他的脸上，“或者是对轮回心怀不满？还是自私地想恶作剧一下？这几个理由你愿意相信哪一个？”

 

  “我相信实话。”

 

  “这些都是实话哦。”冷漠并没有打破副军团长完美的面具，他依旧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浸没在阴影中的搭档。沉默渐渐蔓延开来，最终黑暗中突然松开的手宣告了这场无声战争的胜利者。江波涛站起来理了理外套，转过身挥了挥手向门口走去，“如果没有其他事情的话我就走啦，放心，是回宿舍，哪里都不会去的。”

 

  阴影中的人突然动了，月光下的人却丝毫没有放缓脚步。而接下来，出乎我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在我印象中像钢铁一般美到冰冷的周泽楷突然上前一步，一把抱住了那个步履轻快的人。

 

  “拜托。”

 

  这句呓语实在是太过柔软，以至于我一瞬间竟然把它当做了请求。江波涛的身子猛然一僵，抬起手想要摆脱身后人的桎梏，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然开始颤抖，使不上半点力气。周泽楷低下头将自己的脑袋埋进对方的颈窝，在失去了表情之后，我才突然发现，那个战场上的钢铁战神，那个杀伐决断的轮回军团长，那个俊美得如同雕像一样的人，不过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普通人类而已。

 

  什么东西开始在我胸膛里破碎又飞快地重组，让我几乎无法站立在原地。与那些不知名的东西一起破碎的是江波涛的防御，他再也撑不住脸上的笑，完美的面具上终于出现了破碎的表情。

 

  “好。我告诉你。”他尝试了几次才站直了身子，轻轻挣脱了周泽楷的束缚来到了电脑前。原本暗淡的光屏伴随着他的操作明亮了起来，随着一个个密钥的键入，原本要永远沉睡在主机中的秘密来到了周泽楷眼前。

 

  “这就是你想要的真相。”

 

  周泽楷飞快地浏览着屏幕上的内容，黑色的眼眸中渐渐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屏幕上的年轻人原本有着一张圆润讨喜的脸，算不上英俊，但是配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便显得格外可爱。那是一张熟悉的脸，曾经出现在军校的避难所和轮回的广场上，即使是完全的机械化改造，也没能掩盖住他原本少年人的气质。

 

  “小明是第一个接受完全机械化改造的人。原因无他，实力算不上顶尖却又出众的他是军方可以接受的替代你的选择。他本人并不知道这些，仅仅因为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就草率地签了字，面对我的劝阻也只是让我安心，说要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让你大吃一惊。”

 

  “开始的几个小时一切正常。直到第二天早上他说有些头疼，问了我一些有关军校时代的问题。那个时候我们都以为是正常的排异反应，可是下午情况又有了变化。他在我进门的时候问我你是副军团长吗，有些人以为这只是玩笑，只是我心中开始有了猜测。在第三天的下午，他看着军方电台感叹这个女孩真好看的时候，我的内心还有着一丝侥幸。而所有的庆幸，在看到投影出来的唐柔的脸的时候灰飞烟灭了。”

 

  “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玩笑呢？忘记了同学，忘记了战友，甚至连放在心里的人都忘记了，除了完全机械化改造会让人完全失去记忆之外，我想不到第二个行得通的解释。在那个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一个感觉格外清晰，那就是，世界上第一个完全被机械征服了的人类，是被这双手推下去的。”

 

  江波涛苦笑着将自己扔进了扶手椅里，原本就白皙的肤色在月光的照耀下变得几乎透明。他似乎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脊梁，整个人窝在了坐垫和椅背之间，看起来瘦弱得有些可怜。在说出来之前，他一直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这些压力，而在释放出来之后，他也终于得到了片刻喘息。

 

  周泽楷站在原地没有动，似乎还在消化着这些惊人的消息。江波涛却仿佛在逼迫自己一般，继续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三天之后，他已经忘记了身为人类的大部分事情，甚至连某些情感也失去了。他的行动完全按照机械芯片的指示进行，绝不会退缩绝不会出现差错，完美得已经超出了人类的境界。我能为人类杜明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只是各处收集了有关他的事情做成了记忆芯片，期待着有一天，人类可以摆脱机械之后，他可以通过这些找回迷失的自己。”

 

  “你看，我很自私吧。因为不想让你忘记，所以想要夺走你成为英雄的权利。因为不想让人类屈服于机械，所以逼迫你用不完美的状态去迎敌。我之前告诉你的理由其实都是实话哦，因为的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狭隘啊。”

 

  江波涛的眼角已然开始湿润，显然这份剖白已经用掉了他强撑伪装的大部分力量。没有人知道实验之后的日日夜夜他是如何度过的，而现在看来，说出了实话明显让他轻松了许多。我本以为周泽楷会上去安慰，但是我的任务对象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只是缩了缩肩膀，把自己埋进了更深，更深的阴影里。

 

  “可是江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原本有些缓和的气氛再一次凝固，江波涛抬起头，原本弯下的腰再一次挺直了。周泽楷往前走了一步，半个身子沐浴在月光里，但是依旧看不清表情，“战争太久了。外来者的元素已经污染了土地。人类的身体已经负担不了这样的空气了，迟早有一天，我们会···”

 

  话语戛然而止。但是在场的两个人都明白了未尽的意思。机械的美最终还是战胜了脆弱的人类，未来以不可拒绝的姿态在现在刻下了属于自己的印记。江波涛没有说话，也没有站起来，但是在月光下一身白衣的身影仿佛山顶上孤高的守卫，冰冷不可亲近，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身后的一点点柔软。

 

  “我知道了。”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常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他只是收起了身上的刺，重新回到了水一般温柔的模样。周泽楷沉默地看着他在主机上操作，最终把一只银白色的储存器放到了自己面前。

 

  “看来身体素质不够格改造的我是看不到未来了。原本打算就算是死也不解开限制的，现在看来似乎不行了呢。保存记忆芯片的方法已经写在里面了，还有解除系统对你限制的口令，”他用一种我看不懂但是令我心痛的眼神望着眼前的周泽楷，“口令是，我爱你。”

 

  我爱你。爱那个一身训练服如猎豹一般敏捷的你，爱那个一身黑色军装意气风发的你，爱那个在圣诞夜与我双手相握的你，爱那个在沙漠里目光锐利挥汗如雨的你，爱那个满身伤痛不言不语的你，爱那个一身寒光锋芒如剑的你，爱那个一手荒火一手碎霜，一枪一枪为人类打出一片天地的你。

 

  江波涛眼角的泪最终还是流了下来。这个妄图用伪装掩盖自己心意的人，在看到了未来之后还是选择了坦诚。周泽楷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只储存器，忽然一把抱住了那个正在无声哭泣的人。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爆炸开，我的世界在以不属于机械的混乱的方式模糊着。在我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前，我听到了周泽楷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在未来等你。”

 

11

  我在未来等你。

 

  仿佛最后一把锁终于解开，我心中的世界终于明朗了起来。作为训练生时望向室友眼中的艳羡，穿上黑色军装后想要与他并肩的决心，在显示器中看到他坚毅的脸时心中涌起的心疼和悸动，在伤兵营中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感受到的温暖，做出承诺时看到的他温柔的眼神，发现对方与自己心意相同时心底的窃喜，知道机械化改造的真相时突然涌起的眩晕和痛楚，决心就算被憎恨也要阻止对方变成行尸走肉的孤注一掷，和最后被拥抱时，能够真真切切触摸到的温暖。

 

  属于人类的记忆向我喷涌而来，渐渐淹没了包裹在机械外壳里，在改造中心沉睡了二十五年的记忆，仿佛一只有力的手，将我从闪着金属光芒的黑暗屋子中拉入了绿草如茵的春日世界里。我闭着眼睛慢慢适应着明亮的光线，而后对着明媚的阳光，慢慢睁开了眼睛。

 

  我的爱人在记忆之都格瓦斯兰的心脏注视着我。他就躺在我身边，褪去了所有属于机械的光芒，以原本就属于人类的赤子的姿态，和渐渐褪去机械外壳的我一起醒来。

 

  “你等到了。”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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