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城循

这里是循。

试图追求的永恒终将化为尘土,不如珍惜眼前并不完美的的一切。

全职产出周江,最近佛系复健中。

会一直一直写下去。

cp洁癖不拆不逆

【一周零一江/2H】十一

 @周江牌食品加工厂 

2018江波涛生日贺文

教师江学生周设定,私设有

感谢所有愿意看完这个故事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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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十一

 

  从书桌到门口的距离是十一步。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这句话几乎突兀地在江波涛脑海当中划过,带着一点暗红色的痛感消失在了正午明亮的日光里。他站起来晃了晃脑袋,熟练地把那些和声音一起出现的杂芜思绪一起扔到角落里,开始思考这一次是哪个学生打扰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无梦睡眠。

 

  作为一名高中教师,他有着过于年轻的面容。柔顺地垂在额上的发丝,对于男孩子而言稍显纤细的眉毛,还有常常因为笑容而温柔下来的眼,让人太容易误会他的年龄和职业。而他却从来不会因此而感到困惑,反而会在每次接手新班级的时候装作学生坐在第一排,而后恶作剧一般在学生们困惑的目光中站起来宣布,“我是你们的新班主任哦~”而后在爆炸一般的惊呼和感叹中露出心满意足的笑,悄悄藏起眼里流露出的一点狡黠。

 

  在这样一个远离城市的海滨小镇,他这样的老师实在是太过稀少。所以在这所学校,他有着难以超越的人气。并不是没有人嫉妒,只是那些冷言冷语在他温和的笑容下变成了春日的雪花,在不算热烈的温度下轻飘飘地融化了。“只要学生们愿意让我教书就好了呀,其他的我都不在意,”他对每个人重复着这样似真似假的话,带着看不出是玩味还是诚恳的笑容。被海风吹拂着长大的居民们继承了大海的胸襟,所以那些明枪暗箭也渐渐销声匿迹,只剩下他每天蹬着自行车往返于学校和公寓的身影,那在下坡时被太阳照耀而染上金色的发丝和猎猎鼓起的白衬衫,成为了小镇上一道没有名字的风景。

 

  经常会有学生上门拜访,请教功课或者是单纯地聊天,往往带着自己的一点心意。他对这些远远不算贵重的礼物照单全收,却和每个人都保持着师生之间应当有的距离。所以,他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哪个学生会越过这条界限,在休息日的中午如此突兀地上门拜访。

 

  在他还没有理出头绪的时候,敲门声却已然停下了。似乎是认定了现在没有人在家,门外的人放弃了敲击。在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时候,某个小小的东西被顺着门缝塞了进来,尖锐的角落和地板毫不留情地撞击,留下“咚”的一声闷响。

 

  黄色的牛皮纸袋子。是一封信。他的心头突然一跳。仿佛那封信是一把钥匙,会打开某个被他忘记的盒子,把那些绚烂的华丽的腐朽的落灰的记忆通通放出,把他拉进看不见光亮的深渊。带着这种预感,他捡起了地上的信封,拆开了那已经有些松动的封口,抖开了那张已经有些泛黄的纸。

 

  横,竖,横。那是他自己的字迹,略显娟秀却又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他现在难以想象的气势,写着“十一”这两个简单的字。

 

  回忆的气息扑面而来。他阅读着五年前自己写下的十一个简单的词组,突然感觉呼吸有点困难。那是他不愿意去触碰的过去,却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被曾经的自己那么荒唐地提起。他闭起眼睛,想要摆脱那段色彩斑斓的记忆,但它们却像扑火的飞蛾一般,固执地缠绕在他身边不肯离去。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在正午的阳光下认命地躺下来,放纵自己沉溺在那些飞蛾带来的阴影里。

 

【一】小镇与海岸

 

  江波涛来到这个小镇担任教师的时候,这里还只有一所高中。小小的学校矗立在略有些陡峭的山坡上,固执地支起自己带着坡度的屋顶,无视着坡下小镇几乎是没有什么起伏的平坦的天际线。也许是因为年久失修,屋面上白色的瓷砖已然有些脱落,露出了内里灰色混凝土的墙面,像是一个穿着破旧雨衣的孩子,在海边固执地撑着伞,等待着远处深灰色的海面送来他期待着的那个可能永远也不会到达的旅人。

 

  这里已经十几年没有见过陌生的面孔了,所以当这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从自己的旅行箱中掏出分配的表单申请加入教师队伍时,几乎没有人相信他能长久地待下去。这里和他曾经生活过的城市相差实在是太大了。大海贪婪地啃噬着陆地,而陆地也像潜伏的凶兽一般对着永不停止的潮汐露出尖锐的爪牙,在一次又一次无声的战争中留下了蜿蜒绵长的海岸线,而人就在战场的边缘更加悄无声息地驻扎了下来。他们依靠着陆地栖息,却依靠着海洋生存。海洋和陆地都沉默地包容了这场斗争的旁观者,但是也用荒芜隔开了他们与繁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就这样被固定了下来,他们与海风和沙土作伴,最终将生命化作海风和沙土。岁岁年年,循环往复,像浅海处柔软的海草一样倔强地生活着。

 

  江波涛就这样几乎是突兀地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用一种海草一般柔软却不容拒绝的姿态。他和小镇的居民一样骑着单车奔波在颠簸的街道,却轻飘飘地用发丝拨开了深灰色海面附赠过来的压抑与沉闷。他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讲解着书本上枯燥无味的公式,却又用俏皮的玩笑为它们加上了一抹贝壳一般绚丽的色彩。居民们沉默地接受了他,就像几千年前大海和陆地接纳他们的祖先那样。他也迅速地融入了新的生活,只是偶尔会在课间站在走廊上眺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露出一些别人看不懂的神情。

 

  从走廊往东边看,可以看到岩石遍布的海岸。古老的战场带着灰黑色的烙印,提醒着后来的人们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无声而惨烈的争斗。而战争的遗存就是带着海腥味的沙土,在日升日落中重复着从干到湿的过程,偶尔伴着海风击打在行人的脸上,留下一道不带任何杀伐气息的红痕。在国土得到解放的时候,这个小镇曾经短暂地拥抱过繁华。来自城市的青年带着壮志雄心来到海边,用着人造的可以称得上是渺小的工具勇敢地和古老的馈赠对抗着。在剧烈的敲击下,巨大的岩石带着不甘碎成奇形怪状的小片,用它们尖锐的棱角切割着海风,留下呜咽一般的呼啸声。这里的海也曾经被改造过,从遥远的地方长途跋涉来的泥土强势地挤入海洋腥咸的怀抱,在一声又一声的劳动号子中大刀阔斧地抹杀着它的战果。而后,当新的春风吹来,那些年轻的生命也像成熟的蒲公英一样随着风四散而去,只留下荒芜的海滩,记录着那些鲜有人愿意提起的曾经。

 

  那片海滩是江波涛的栖息所。当他感觉自己要被天幕吞噬的时候,他便会到这里来寻求海洋的安慰;当他感觉自己要被海洋溺毙的时候,他也会到这里寻求大地的宽抚。这是几乎没有人会踏足的地方,却能最好地消融他的孤独。他有时候站在潮湿的沙滩上,很希望自己变成一尊像是学校那样的石像。固执,笨拙,不知变通,格格不入,却那么真实地被人需要着。

 

【二】少年与眼泪

 

  那个少年是第二个踏足这个领地的人。

 

  过去留给了这片土地太为惨烈的记忆。在热忱而匆忙的改造下,曾经的对手联起手来,愤怒地张牙舞爪,吞噬了几个年轻的生命。那种失去的感觉太沉重,以至于回归了安宁的旁观者都不愿踏足这片灰黑色的墓园。江波涛曾经以为他会是这里唯一的访客,直到那天在海边看到了那个少年。

 

  白衬衫格子裤灰背心。是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的城市制服。制服的主人留着略长的黑发,发丝遮住了他的眉眼,只留下线条完美的下颌,切割着凛凛刮来的海风。他站在海边的岩石上,微微仰着头,身体的线条挺拔流畅,几乎像是艺术家用颤抖的双手从大理石中发现的美神的馈赠。许是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他微微侧过头来,忧郁从黑曜石一般的眼眸里像音符一样流淌出来,轻轻滑过岩石崎岖的棱角,最终融进了脚下潮湿的沙土里。他为少年精致的容貌而感到一阵失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对方已经率先结束了对视重新将目光投向了海面。黄昏时分,夕阳缓缓下沉,在视线尽头亲吻着海面,将粼粼波光染上了漂亮的玫瑰红与淡金色。潮汐将光芒送到岸边,在岩石坚硬的身躯上炸开,化作无数钻石一般的光点,给少年的身形加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泽。而在这几乎可以称作圣洁的光芒下,他高高仰起头,在带着凉意的风中张开了双手。夕阳的光芒沐浴在他的脸上,刻画着他近乎完美的容颜,和装点在他容貌上的那条脆弱的水痕。

 

  他在哭泣。

 

  眼睛弯出几乎是柔软的弧度,嘴角却依旧紧紧地抿起。年轻的身躯在岩石上像一棵青松一样用力地挺拔着,像一尊不被任何人需要的石像,保存着没有人愿意理解的感情,却没有一个缺口可以挥洒出来,只能长久地沉默着,把一切都无怨无悔地吞咽下去,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全部馈赠。几乎是在一瞬间,江波涛就明白了他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也几乎是在这个瞬间,他也开始明了,如果这里存在一个最需要他的人,那么必定是眼前这个少年。

 

  某种奇异的感情驱使着他,让他放开了遮挡身形的岩石走到了少年身边。夕阳的光芒在即将完全落下的瞬间绚烂到了极致,大朵大朵的金色点缀在海面上,像是某种盛开的花朵,带着陶醉的表情准备迎接凋落前最后的绽放。而在天际,海风猎猎地刮来,将海水带到岸边凶猛地击碎,发出狂野的胜利吼声,对着旁观者露出挑衅的表情。他注视着这带着原始美感的场景,突然开口说出了一句完全与之无关的话。

 

  “我叫江波涛。”

 

  “周泽楷。”

 

  少年的回答简短而干净,只是声音带着微微的涩,仿佛是灌进了一口海风,却又用自己单薄的身体消融了它所有的锐气,只留下了那一点点腥味,从他的唇齿间溢了出来。他们之后不再交谈,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橙红的夕阳慢慢地下坠,金色的花朵妖娆地盛放,而后悄无声息地凋落。远处亮起星星点点的光,那是城市拒绝被夜晚吞噬的标志,就像一道刀痕,划开了清冷和繁华的界限。最后一朵花凋谢后,他和少年沉默地一起走出那片海滩,在小镇的路口分道扬镳,没有告别便各自离开。谁也没有回头。

 

【三】转校生与波德莱尔

 

  周泽楷出现在他的教室里的时候,江波涛着实吃了一惊。从年轻的班主任脸上出现笑容之外的表情似乎是一件格外稀奇的事情,教室里的学生们在小声地交谈着,鱼一般灵动的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晃动着尾巴有意无意地展露着好奇与欣喜。周泽楷却像是早就预想到了这般情景,目光短暂地与江波涛接触了一秒钟就无声地移开,投向了前方一个虚无的店。他沉默地站在教室的前方,接受着一切目光的打量,略长的刘海遮住了眉眼,只有双唇微微抿起,形成一个坚毅的弧线。

 

  欢迎仪式简单到乏味。有了江波涛的先例,白衬衫长刘海的城市少年对年轻的学生而言失去了吸引力,而他完美的脸庞也被放下的黑发遮挡着,让他沉默地泯然在了这个小镇的人潮中。但是与他本人相反,流言蜚语就像一滴水,滴入了因为与世隔绝而开始沸腾的油锅,炸出了无数带着灼热温度的火星,在这片土地上四散开去。

 

  “听说是一个沉迷游戏的网瘾少年呢,因为在城里的高中屡教不改才强制转到我们这里来的。父母说是希望在这种没有网络诱惑的地方让他好好学习改邪归正。但是本人怎么看都没有那种想要浪子回头的意思啊,迟到早退都是常事了,问题是课也不会认真听,捧着一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书一个人看的起劲。拜托了江老师,请一定要好好教育一下他啊。”

 

  “我会尽力试试的。”

 

  江波涛抬起头对着对面的同事露出温和的笑,悄悄合起手中的物理备课笔记。他突然对少年手上的书产生了一阵好奇,原因无他,只是想知道什么样的书适合那种最完美的石像而已。艺术家在创造的时候,往往不会想到自己的作品会拥有生命。但是事实却与这种臆想相反。越是完美的作品,就拥有越活跃的生命,甚至会像婴儿一样,从创造者手中一跃而下,展现出那些出现在其他人脑海当中的无可挑剔的细节。他觉得自己不会成为创造者,但是却忍不住好奇,想看看自己是否也能成为与这完美的作品心意相通的人。

 

  答案呼之欲出。他在教室里游荡,感受着从四面八方飘散过来的海风,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那种粗犷冲撞着少年精致的身躯。周泽楷在角落里静静地坐着,一半脸颊沐浴着阳光,另一半深埋在阴影,用手中的书页一页一页划分着光明与黑暗。江波涛在他身侧站定,故意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了照射到这个角落的那几缕阳光。周泽楷抬起头从发丝的间隙望了他一眼,随后默默抬手将书页翻到了前一篇。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天空又悲又美,像大祭台一样。

     太阳在自己的凝血之中下沉。

     温柔的心,憎恶广而黑的死亡!

     收纳着光辉往昔的一切遗痕!”

  波德莱尔的声音从深灰色海面的那一头传过来,从少年微微蠕动的嘴唇间溢出,飘散在这个一半沐浴在阳光一般沉浸于黑暗的角落。《恶之花》,《黄昏的和谐》,这个美丽的答案出现在眼前,仿佛某种有着魔力的金色箭矢,在他眼前用花朵盛放一般的速度缓缓略过,擦过他内心的某个角落,留下某种不可为外人道的悸动。

 

  “我也喜欢波德莱尔呢。”

 

  少年忽然抬起头。黑色的发丝从他的额角滑落,露出一双闪烁着细碎光芒的眼睛。江波涛站在光影的分界线同他对视,随后露出了一个最柔和的笑。

 

【四】艺术品与原则

 

  “我们家孩子就拜托你了。”

 

  眼前的老人有着一张平凡的脸。褐色的皮肤,已经开始稀疏的头发,深深刻在面庞上的皱纹,无一不是岁月给予他的痕迹。也许在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拥有过一张艺术家一般的面庞,但是在时光的打磨下,他已然收敛了所有只属于当年的锐气,变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而在他的身后,新的艺术品穿着白衬衫留着长长的黑色刘海,正在无所事事地踢着门口的一块石子。在感受到他的目光后,虚张声势一般与他对视一眼,随后却自己心虚一般移开了视线。

 

  “没关系。这是我作为一个老师应该做的。”

 

  江波涛同周泽楷的爷爷礼貌地寒暄,随后将自己的新学生领进了自己的公寓。小镇分配给这个新来的教师的公寓算不得太大,但是却足够他布置出让自己满意的空间。告别了送他来补习的亲人之后,周泽楷反而显得更加拘谨了。他小心翼翼地在屋里找了个椅子坐下,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物理课本,却又找不到可以放的地方,只能局促地把它们抱在怀里,像是某个车站离家出走的孩子,紧紧抱着自己仅剩的行囊。

 

  这不是那个在学校里肆无忌惮看诗集的少年,但是却意外地让江波涛感觉到了熟悉。周泽楷坐在教室里无所事事的样子在眼前浮现,从抿起的唇开始,与那个海边流泪的少年一点点重合。他有些惊讶这两个完全不同的形象在他心中竟然可以这样顺畅地合二为一,随后又渐渐感到了一种宿命一样的战栗。他觉得这可能就是艺术品的力量,带着不容拒绝的美吸引人沉沦。

 

  “没关系。我们先聊聊天吧。叫你小周可以吗?”

 

  “嗯。”

 

  “我是你的班主任江波涛。叫我江老师就可以啦。”

 

  “江。”

 

   “要叫老师哦,江老师。”

  “江。”

 

  少年抬起头同他对视,黑色的刘海特意撩到了两边,露出了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在那样灼热目光的注视下,他感觉自己的原则正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败下阵来。

 

  “···起码在学校里要叫老师。”

 

  “好。”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他却从中听出了欣喜。大海和陆地的古战场,还有在黄昏和谐的战栗在他们之间牵上了一根细细的丝线,沟通着某些不能用语言形容的东西,让他几乎有了一种眼前的少年需要自己的错觉。

 

  这种几乎只存在了一瞬间。他有些慌乱地将目光移开,投向了窗外远处雾蒙蒙的大海。然而少年却没有放弃。不管怎么努力,他的余光始终能够看到少年的眼睛。那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带着他不敢理解的光芒,像曾经在海滩上努力的青年那样一锤一锤击打着他摇摇欲坠的原则。

 

【五】过去与谎言

 

  “小周为什么会答应来这里?”

 

  问这句话的时候江波涛并没有笑。“过去”是一个沉重的词汇,他并不想让周泽楷觉得自己的问题和那些无所事事的探究目光一般轻佻。周泽楷握着笔的手一顿,一大滴墨水从笔尖溢出,将那些写着模糊字迹的稿纸淹没在浓郁的黑色里。江波涛看着纸上的墨水痕迹,突然感觉自己可能还是低估了在一个十六岁少年心中“过去”的重量。

 

  周泽楷出生在最繁华的地方。从屈辱的时代开始被拖出来盛装打扮的城市,在新的春风吹拂过来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复苏,焕发出了比曾经更加耀眼的光彩。他作为家中的独子长大,身处高位的双亲不会允许独子成为骄傲之外的其他任何东西,所以他只能背负着对他而言太沉重的负担,在没有人愿意理解的角落渐渐将自己封闭成了一尊石像。

 

  可他只是个少年。青涩,冲动,软弱,永远杀不死心中对于平凡的那一丝渴求。他在父母骄傲的目光中将自己锁在书房里,贪婪地找寻着一切可以让他摆脱桎梏的方法。他不愿意失去父母的需要,所以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少年一样,他放纵自己脱离父母为他规定好的轨道,堕落进那些被城市阴影藏起的深渊里。他在网吧狭小的隔间里强迫自己忘记日与夜,将思绪按进屏幕那头虚无的世界里,却只从游戏制作精美的界面里看到了自己迷离的眼睛。

 

  父母因为他的行为大发雷霆。他沉默地接受原本几乎不会与他交流的双亲歇斯底里的质问谩骂与恳求,一颗心却在渐渐变冷。他一切的放纵不过是为了确认双亲对自己的感情,然后悲哀地发现,那可能是比他预想过的“需要”更稀薄的答案。他们需要的是另一个他,诚实,努力,上进,每一天都过得朝气蓬勃,像年画上笑得永远不知道疲倦的孩子,而不是现在的他,沉默,坚硬,桀骜不驯,像一株在浅水里看不清固定形状的海草。

 

  他曾经用了全部心力去需要的人,并不需要他这样的孩子。

 

  这个认知让他变得冷漠。原来偶尔也会勾起的嘴角彻底失去了上扬的能力,变成了艺术品上永远紧抿的一个装饰。他用沉默编制着谎言,将自己一层一层地紧紧包裹,而后与过去的世界渐行渐远。几乎对他失去耐心的父母把他送到了祖父居住的小镇,希望大海和陆地能够拉回他身上那根不知道什么时候脱开的缰绳。但是他们却忘记了,抛弃了这里的清冷义无反顾奔向繁华的,正是当时和周泽楷一样年轻的自己。

 

  江波涛突然理解了他在海边的眼泪。即使是完美的石像,也有承受不住的重量。他想到了当年在海边,洋溢着幸福笑容的青年们一锤一锤把巨石敲碎的场景,突然为那些永远沉默的造物感到了深深的悲凉。

 

【六】被需要与被杀死

 

  江波涛在一片沉默中来到了这个小城。

 

  所谓的沉默,并不意味着一片空白。沉默只是无爱无憎,无喜无忧,不偏不倚,最中庸的一种感情。他是五口之家的第二个孩子,在中间的灰色地带像一株海草一样不被任何人关注地生长着。社会教会了他适应环境,给予了他温润清秀的外表和温柔的笑容,他却并不想用这些馈赠对待自己的亲人。所以,一直到长成,在家庭里他都是无足轻重的一个,哪怕是放弃了城市里条件优渥的工作来到这个偏远的小城,家庭都没有试图给他什么阻碍,让他前进的道路顺利得几乎有些不可思议。

 

  这也是他选择这里的理由。他相信越是贫瘠的土壤,就越能培养出热爱土地的花朵,所以他丝毫不以为苦。比起把怠惰和抵触包裹在城市高中精致的校服里,用不耐的神情面对家长和老师的学生,吹拂着海风感受着大地成长起来的小镇少年似乎更容易懂得珍视来之不易的学习机会,也会更加需要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那种“被需要”的感觉是他在城市中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他从孩子们的脸上敏锐地捕捉着那些光芒,并为了那些细碎的光点而感受到了无上的满足与欣喜。只有在这里,他才可以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造物,以自己最原始的形态被那么多人真诚地需要着。

 

  这是他不可为外人道的动力。藏在他略有些消瘦的身体里,在小镇的阳光下鼓起他的发丝,让他的白衬衫在海风里猎猎飘扬。他以为这会永远成为自己的秘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会把这些东西对着自己并不完全熟悉的学生和盘托出。他想,可能自己在海边看到那个少年的时候,已经开始变成了一尊石像。石像拥有着流动的外表,却不能掩盖它沉默地接纳一切的本质。直到有一天,它看到了自己的同类。沉默,坚硬,桀骜不驯,却拥有比谁都柔软的内里,迫切地渴求着那个可以回应他需要的人。

 

  他用带着点戏谑的语气讲着自己的故事,却不知道那些矫揉造作的戏谑到底是在掩饰着些什么。他想,可能是因为那本波德莱尔的诗集勾动了他的回忆,让他想起了曾经和少年一样激烈地挣扎着试图被需要的自己。只是现在的他已然变成了一滩静水,可以缓慢而随意地撩动记忆深处那些形状奇异的石头,并用那些沉重的闷响来为生活奏乐。但是他却无法离开记忆的石滩单独存在,所以只能继续缓慢地流淌着,诚实地倒映出那个站在海边张开双手哭泣的少年。那是他曾经的样子。那是他曾经用最世俗最麻木的方法溺毙在静水中、来不及挣扎就已经被宣告死亡的自己。

 

【七】需要与复活

 

  “我会帮助你离开这里的。”

 

  江波涛坐在桌边,注视着正在奋笔疾书的周泽楷。完美的艺术品拥有一手流畅的字迹,即使是书写物理公式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突然听到这句话的少年转头带这些无措望向自己的老师,却只看到那张年轻的脸上带着他有些不能理解的坚定笑意。他突然感到了一点小小的慌乱,赶忙跟从着直觉放下笔,黑曜石一般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了身边那个令他心甘情愿撩起刘海的人。

 

  “别这么看着我啦,小周你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不是吗,”江波涛轻笑一声,眉眼又回到了原来熟悉的温润样子,“你不属于这个地方。你应该回到你的故乡去,以你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你还很年轻,一定可以遇到那个你真正需要的人。”

 

  “在这里也可以。”

 

  少年有些生硬地拒绝着,把注意力重新转回到了物理公式上。看不清楚的符号在眼前模糊,他感到自己的注意力没有办法再努力集中起来,索性放弃一般放下笔,闭着眼睛趴下来拒绝接受周围的一切。只是声音却不肯放过他,用最熟悉的形式在他身边试探,试图攻破他的壁垒:

 

  “在这里不可以哦。大学,工厂,公司,这里什么都没有。在这里,你的未来就只能是跟你的祖父祖母那样,依靠着大海,成为一个普通的渔民。这不会就是你的志向吧?那作为你的老师我可要哭了哦。”

 

  “江你在这里。”

 

  周泽楷侧过头,认真地注视着身边那个笑得温润的青年。阳光从江波涛身后的窗帘缝隙里漏了几丝进来,闪耀在他的发梢,点缀着他的眉眼,让他有了一种不属于这个地方的轻盈的美感。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变得宁静,仿佛心中某个空缺已久的角落开始被填满,并在达到充盈的那一刻,开出了大朵大朵金色的花。

 

  “我是会在这里,可是你总有一天要走的。”

 

  夜幕降临了海面。金色的花朵倏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银色光泽,带着拒人千里的寒意,在遥远的海面上沉稳地漂浮着。江波涛一直在沉稳地笑着,仿佛方才做出那般冷酷宣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样。周泽楷注视着他脸上隐隐散发出的银光,恍然感觉自己看透了眼前人那层流动的伪装。

 

  并不是不渴望被需要。只是认清了现实而已。这个令人心安的笑容,是在无数次无奈和无力中被他打磨出来的最像真相的伪装,包裹住他忐忑的苦涩的心,让他可以用无懈可击的表情面对每一次名为“毕业”的必然别离。

 

  因为无法久远,所以不再奢求。

 

  这个认知让周泽楷的心钝钝地痛了起来。在他来不及参与的过去,有一个跟他那么相似的人,在经历了许多许多之后,变成了他最害怕看到的样子。刚到小镇的那天在海面上看到的金色的花朵又出现了,带着某种渺远神秘的力量鼓舞着他,让他突然伸出手,微颤着一把抓住了眼前人平稳地放在桌边的手。

 

  “请试着···需要我吧。”

 

  思绪从遥远的国度被骤然拉回。江波涛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却不知道少年清瘦的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大的力气,牢牢地按着他,杜绝了他所有的退缩与软弱。他看着周泽楷的脸,竟然从那张艺术品一般的脸庞中看到了坚持,还有一丝清清楚楚的恳切。他突然感觉心底某个角落开始复活,伸出柔软的藤蔓,缓慢却坚定地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在那种晕眩感之中,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在失去了最后一点阳光的窗外,傍晚的大雨倾盆而下。

 

【八】水生花与雨夜

这一段被吃掉了嘤

 

【九】碎镜子与宿命

 

  在那之后,日子像是流水一般缓缓过去。水生花的香味再也不曾来纠缠过他们,而他也心安理得地守着他的本分,仿佛他和周泽楷之间从来不曾跨过那条虚无的线,到达过那被称之为“禁区”的终点。

 

  周泽楷的成绩在稳步攀升。他本来就不是那种愚笨的孩子,在江波涛的有心指点下,他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追上了现在的进度,也让每次送他来补习的老人脸上的笑容愈发地真挚。周泽楷也会偶尔试着和身边的同学交谈,但是固执地拒绝剪掉自己的刘海,仿佛拥有了那层屏障,他才能真正地把自己和世界隔离开,安心地做一个用全部心力需要着别人的孩子。

 

  江波涛绝不会拒绝他的这点小小的坚持。倒不如说,这份依赖让他感觉到安全。他们坐在一张沙发上看书,在一条地毯上嬉闹,在一扇窗边看夕阳西下时海面上盛开的金色花束。他知道他们的关系迟早有一天会结束,但是仍然放纵着自己沉浸在眼前的欢喜中,忽视那些金色光泽下冰冷的吞噬过生命的大海。

 

 他没想到梦会清醒得这么快。

 

  周泽楷的爷爷去世的消息传来的时候,他的学生仍然低着头摆弄着他的诗集,长长的黑色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让江波涛几乎没有办法看清他的神情。他沉默地接受着来自老师同学的安慰,沉默地握住江波涛递过来的手沉默地回到他的公寓,安静得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偶。

 

  送走了最后一位来看望的同事,江波涛带着微微的疲惫回过头,却看到他的学生站在墙上的镜子边,举起一把小剪刀平和地对准了自己的额头。伴随着轻微的咔嚓声,黑发从他的脸上飘落下来,划过他紧抿着的嘴角,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周泽楷平和地把剪刀放回原来的地方,却在转过身时身子一软,碰的一声撞掉了墙上的镜子。江波涛想伸手去扶,却在他几乎是慢放一般的下蹲动作面前失去了继续伸手的力气。他的学生沉默地捡起了那面镜子,尽力克制着颤抖把它挂回了墙上,随后抬起头,与他深深需要着的人沉静地对视。

 

  黑色的刘海被沿着眉毛有些粗暴地剪去。因为修剪时颤抖的手,那并不是一根完美的线条,几根头发不合时宜地翘起,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周泽楷紧紧蹙着眉头,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好不容易重见光明的脸颊滑落,为他的脸庞带上了一层晶莹的水色。墙上的镜子因为方才的摔击已然四分五裂,只不过靠着镜框维持着还算完整的身躯。江波涛带着了然和自己也不曾发现的胆怯把视线移向了镜面,只看到在那蛛网一般角度各异的碎片中,他的艺术品那张脆弱到极致的属于人类的脸。

 

  他知道自己的宿命应该要结束了。

 

  “回到城市里去吧。”

 

  他重复着许久之前自己曾经说过的忠告,努力让自己的话语听起来没有半点动摇。周泽楷和他是不一样的人,他已然走向了社会,适应了孑然一身的生活,学会了从苦涩中酿出甜蜜,但是少年还没有。他还很年轻,还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有多叛逆、坚硬、桀骜不驯,他的内心就会拥有多平和、柔软、光彩熠熠的角落。关于他的一切都还拥有着无限的可能性。失去的可以再拿回来,封闭的可以再打开,误会的可以重新变得坦诚,这些都是江波涛自己即使努力也争取不到的东西。所以,他没有权利阻止他归去。

 

  “···好。”

 

  他想,也许是因为他的话听起来太陈恳,让他的少年这一次鼓起勇气克服了犹豫,勇敢地面对了他的宿命。他点点头站起身子,帮周泽楷收拾着这间屋子里属于他的东西,心里却非常清楚,他的少年,他的艺术品,他深深需要的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十】告别与信件

 

  在周泽楷回城的那天,江波涛破例请了一天病假。

 

  疾病总是在意料之外的时刻到来。他躺在床上,感受着发烧带来的阵阵晕眩,在脑海中唾弃着软弱到开始渴慕特殊的自己。他逼迫自己摆出无所谓的表情,把那些翻滚的沸腾的挣扎的嚎叫的情绪都扔进记忆的匣子里干净利落地上锁。这样当他起身的时候,他又可以回到过去的自己。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谁让他选择的是这样一个职业。每年每年不断重复着“被需要”到“不再被需要”的过程,眼睁睁看着曾经共处的学生走向他无力把控的未来,最终把眼底曾经只属于他的爱憎丢进落灰的记忆角落。偶尔会有几个学生没有忘记他的联系方式,逢年过节会给他发送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从什么地方复制粘贴来的贺喜短信,他每一条都会点开,但是没有一条会回复。他自嘲是冷心冷情,但是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对自己的欺骗罢了。他害怕回复了之后,对方的冷漠或是热情会把他拉入他不愿意触碰的现实,让他精心整理出的那些“被需要”的感觉轰然破碎,逼着他明白他不过是一个站在海边送行的什么都做不到的普通人罢了。

 

  万幸他虽然不愿意面对未来,但是学会了面对现在。送别了那么多毕业生,他已经开始懂得聚散终有时,所以对着这种必然再也不会强求。而周泽楷不过是这曾经那么多年中从他身边离开的众人当中普通的一个罢了。他曾经比其他所有学生都需要他,需要到让他有了一种是否他们彼此相爱的错觉。但是事实证明,“需要”这种感情是不会升华成那种牢固而可靠的联系的。就像圣诞节那些被包裹在华丽外表和精致丝带里的平安果一样,在那个特殊的夜晚可以被情侣捧在手中,被城市的夜色温柔地拥抱着,但是当那特殊的时刻过去,第二天的太阳升起时,它们又变回了货架上挨挨挤挤普普通通的果子,被来来往往的顾客挑剔地打量着,沉默地接受自己平凡的宿命。

 

  这也是他的宿命。哪怕他奋力挣扎,大声呼喊,试图在周遭形形色色的人中努力蹦跳,换来的也不过是冷漠和麻木的目光。在他那么多年不算长也不算短的生命里,只有一个人给予了他停留。但是唯一的那个人也将和前面的无数人那样离他而去,一骑绝尘,再无影踪。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的。不像平日的年轻人一样急促短暂,这一次的声音缓慢且坚定,让他想起了那个被水生花香气包围的夜晚。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挣扎着起身向着门口挪动,却在看到书桌旁墙面上碎裂的镜子时顿住了身形。敲门声还在继续,并没有因为等待的时间而变得不耐,对江波涛而言反而比其他那么多种类型的催促更能拨动他的心弦,敦促他作出最后的抉择。

 

  一、二、三···十一。

 

  他支撑着自己挪过那短暂的十一步,逼着自己的理智妥协,将手放到了门把上。只要轻轻一转,他们之间最后的障碍就会解除。他就可以看到那张纠缠着他不放的艺术品一般的面容。但是他最终没有跨过那一步。敲门声就在那个时刻奇妙的停止了,带着一种宿命一般的感觉。他用昏昏沉沉的头脑判断着楼梯间里的声音,在确定了那个人已经离开后,在门内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

 

  就在那一天,他写下了这封信,并且交给了一个学生带去了城里,寄给了五年后的自己。随后,他好好地睡了一觉,并且在那个五彩斑斓的梦中重新找回了自我。再一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又是那个小镇上温文尔雅的江老师,蹬着自行车在小镇的街道上飞驰,白衬衫在萧瑟的风中猎猎鼓起,像是一块幕布,遮住了所有的曾经。

 

【十一】

 

  第十一个词组是一片空白。

 

  他们的经历明明可以用十个词语概括完全,他却固执地留下了十一个空位,最后的地方沾着一点点的墨水痕迹,仿佛本来想写下什么但是又犹豫不决,最后留下了一片空白,交给了现在的自己。他躺在地上,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转动着那些色彩各异的回忆,却再也难以找出什么词汇来概括他们的过去。所以他最终将信纸和过去一起塞回了信封里,坐回桌边打算继续写他的备课笔记。

 

  敲门声再一次响起。不同于年轻人的短暂急促,这一次的敲击缓慢、绵长,带着一种要叩开他记忆大门的力量,一声一声敦促着他前行。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连笔和本子掉到了地上也不曾在意。在经历了回忆的洗礼后,他感觉自己再也没有力气控制自己的躯体,只能任凭它机械地往前,带着颤抖,带着眼角汹涌而出的湿意,缓缓来到最后的阻碍旁边。

 

  一、二、三···十一。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那扇门。

 

——————Fin.————————————————————————————

 

感谢所有看完这个故事的人!

能够写出这个故事心里非常开心,如果这样的作品能被喜欢真的是太好了QAQ如果有什么想法的话请大家评论留言吧!看到大家的评论非常非常开心!

再次感谢所有看完这个故事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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