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城循

这里是循。

试图追求的永恒终将化为尘土,不如珍惜眼前并不完美的的一切。

全职产出周江,最近佛系复健中。

会一直一直写下去。

cp洁癖不拆不逆

【周江】1874-1974 美的生与死(上)

长文预警

半年更咸鱼的复活

灵感来自陈奕迅《1874》

感谢所有看完这段故事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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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初遇

1974:

  周泽楷在来到这个农场的第七个年头,在江边的荒地里捡到了那块玉。

 

  那并不是什么名贵的玉石,成色有些浑浊,因为江水不知道多少年的冲刷磨去了原有的棱角,原本的形状也和应有的吉祥寓意一起渐渐模糊。他本来应当立刻把这块有着资本主义气息的东西上交给生产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某种奇怪心绪的鼓舞下,他悄悄把石头放进了自己的口袋,然后若无其事地弯下腰,卑微地把自己的身形影藏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里。

 

  他不是那块荒地上唯一的人影。在灰色的天空和浑浊的江水共同哺育出的这块滩涂上,还有许多同他一样的人在无声地劳作着,将自己的青春和汗水挥洒在祖国边疆的土地上。他们几乎全部来自城市,大多接受过至少初中的教育,在狂热的欢呼声和亲人的送别声中坐上火车离开自己生活的故土,从全国的各个角落来到这个沿海的荒凉村落,带着一腔守卫领袖报答祖国的壮志开疆扩土。江边的白鹭鸶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年轻人的脸庞渐渐暗淡,而后高鸣一声飞入如血的晚霞。生命流逝的感觉太沉重,它们不懂,却不妨碍它们遵循本能远远离开。

 

  周泽楷抬起头注视着那群鹭鸶渐渐离开变成血红色夕阳中的几个小小的白点,英俊的脸庞上无悲无喜。他一生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学习沉默地接受,所以这般景象并不能带给他哪怕是丁点的动容。伴随着隐隐传来的铃声,芦苇荡中的劳作者们渐次直起身子,黝黑的面庞上难得带出了一点属于少年人的欢欣与张扬。他们呼朋引伴去登记工分,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无人去顾及周泽楷所在的地方。他也并不在意,脸上依旧是雕塑一般沉静的表情,只是在自己也没有发现的时候,手里不自觉地握紧了那块还有着泥土腥味的石头。

 

  他自以为早已习惯了孤独,但是却永远掐不灭心头偶尔会泛出来的一丝希望。因为出汗而微微颤抖的手一遍遍摩挲着玉石圆润的边缘,仿佛希望这种传说中通灵的宝物能够带给他一点摆脱软弱的力量。而似乎在回应他的召唤,手中的物件渐渐温热起来,某种高于他体温的温度从硬质的外壳中溢出,一下一下地舔舐着他的掌心。他不由得微微松开了手,在确认了那片温暖之后,一种神奇的情绪一下子冲上了头顶,催动着他的心脏一下下咚咚咚地跳动。他小心地屏住了呼吸,生怕这份温暖会因为空气流动间那一点点凉意而消失不见。还好它并没有消失,反而愈发炙热了起来。心脏用更剧烈的反应催促着氧气,可他却不敢冒险,生怕一个呼吸就会吹灭自己的错觉。终于,在他感到自己快要窒息的时候,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轻轻响了起来——

  

  “请问你是?”

 

  他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声音的主人明显可以听到他在心里说出的回答。某种藤蔓在他心里疯狂地生长,把他牢不可摧的外壳紧紧缠住,紧到几乎破碎。眼角有隐隐的湿意,他有些心虚地抬起头望向远方,江边的白鹭鸶同他对视了一眼高鸣一声向着如血的残阳飞去,像几滴白色的眼泪,融化在了那片美到近乎虚假的温度里。

 

1874:

  江波涛感受到生母留给自己的那块玉在发热时刚刚从父亲的院子里出来,月洞门后一蓬绿植生长得葳蕤恣意。大家族的花园一般都有下人专职照料,不过也许是这片植物生长的位置太过于隐蔽,下人也有心无心躲着懒不去管它,反而让它多了几分不受拘束的自由习气。他不由得驻足看了两眼,试图从它身上看出一点山野的气息,却只能看到平凡的绿色枝条普通地生长着。他有点遗憾地抬腿离去,心里暗暗嘲笑着自己的天真。四方院墙隔绝了所有恣意,哪怕一草一木皆是如此。从这里的植物中寻求山野意趣无异于缘木求鱼,除了不可得还是不可得。

 

  他将玉佩握在手上,任凭冰冷的玉石撷取自己掌心的温度。玉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品种,浑浊的质地里飘着白色的絮,还有几丝肉眼可见的杂质,雕工也算不得精巧,不算复杂的图样有着微微的歪斜,但是这却是生母留给他的唯一一件物品。他握着那片冰凉试图回忆那个女人的面容,却发现回忆好似落了灰,雾蒙蒙的看不清也拂不去。他轻叹一声不去强求,像一个旁观者一样从记忆之门前平淡地走过,任凭它在路的尽头模糊成一个虚无的点。

 

  记不记得其实都一样。因为命运的轨迹早就被定下来了。

 

  他其实感觉自己足够幸福。出生在大家族中,甫一落地便已注定了衣食无忧。身为庶子没有家业和学业的压力,天塌下来也有父亲和几个大自己许多的嫡出兄长顶着。他只需要定时去个学堂,考个秀才,如果幸运的话中个举人,靠着家族荫蔽在某个小县城优哉游哉做个县太爷终老。若是不够幸运也没有关系,只要找份还算过得去的营生,家族也绝不会让他过得太过清苦。若是非要说美中不足,那便是把自己同家族牢牢拴在了一起,一辈子也逃不出这根金箍的束缚。

 

  他便是不够幸运的后者。但是他丝毫不以为苦,反而找了份文书的营生悠闲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外头的时局没有那么安定,他也有所耳闻,但是仍旧是感觉事不关己。皇帝高坐京城,深深的宫墙足以隔绝他的视线,外头的倭寇更加看不上这个离繁华还很遥远的沿海小县城。他每日有事没事去衙门里应个卯,剩下的时间便在城里悠游。有时若是天气正好,他还会去江边走一走,隔着薄薄的雾气眺望着江那边岛屿的轮廓,幻想一下那座如繁花一般盛放的城市的繁华。他觉得自己应当是不羡慕的,因为每一次他都可以保持自如的表情从想象中脱身,回到自己清冷的故土,继续自己平日的生活。但是他总觉得自己可能失去了什么,就像是收拾旧物时突然觉得有些遗漏,但是搜寻遍了回忆皆不可得,便只能带着遗憾丢开去,任由它们在记忆中腐朽老去,化为泡影。

 

  奇怪的感觉出现在脑海中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微微的心悸。在四方宅院里他的院落鲜有访客,以至于能说话的人虽然不少,但是能稍微交心的人竟然半个也无。既然没有倾听的人,那么声音自然也可有可无,故而他也学会了只在恰好的时候开口,把心底的思绪牢牢压死在不可示人的角落里。而在这个时候,他突然有了一种玄妙的感觉,仿佛自己的声音可以传达到某人的耳边,甚至得到一点回应。

 

  “请问你是?”

 

  他带着一点微微的期盼试探性地在心里说。

 

  “周泽楷。”

 

  回答来的突然而干净,像一丛不受约束的绿竹,突兀地长成在他的心里。他用尽量平和的语气回了句“幸会”,却里不由自主地带出了一点欣喜。少年人带着自己也没想到的真挚微笑抬头望着冬日傍晚橙红色的天,几只白鹭鸶高鸣着飞过,消失在了黑色屋顶尽头灿烂的霞光里。

 

【二月】时代

1974:

  今年是1974年。

 

  周泽楷简洁地对江波涛陈述着这个事实,手上依旧机械地挥舞着镰刀割断那些遮天蔽日的芦苇。大江冲刷而来的泥沙哺育了这片土地,也带给了它丰收的希望,只不过因为疏于打理,沃土白白便宜了杂花野草。年轻人七年的青春已经足以让这片土地恢复一些应有的丰饶,但是却永远阻止不了生命力极强的野草在开春的时候卷土重来。下乡的知青与他们斗争着,仿佛为了证明自己的坚韧都在憋着一口气,谁也不想低头认输。江水沉默地注视着这年年不变的抗争,漾着浅淡的波纹向着灰色天空的尽头不咸不淡地流去,那些曾经存在或从未存在过的感情也被裹挟在亘古不变的水流中,被一个接一个细小的浪头淹没,再也看不到半点痕迹。

 

  “那是一个怎样的时代呢?”

 

  他的朋友在脑海中轻轻发问,语气是少年人独有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他几乎可以幻想到他在桌案边好奇微笑的模样,为这句问话几乎要翻涌而出的感情很快被他压抑了下去。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不想破坏那副在他眼中完全可以称之为幸福的画卷,所以他的回答官方而正式:“是一个充满斗争的时代。”

 

  “那…是乱世?”

 

  问话变得有点小心,让他不由得感叹江波涛的体贴。然而这样的体贴在他看来有些多余。经历过狂风骤雨一般的疯狂,无人会再认为和风细雨具有任何杀伤力。对他而言,这问话甚至连细雨都算不上。至多是落于眉间的一滴水珠,擦不擦掉都无关紧要。所以他也毫无负担地说了实话:“不是。是治世。”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充满斗争的治世”让江波涛感到了深深的困惑。他似乎纠结了一会儿应该怎样发问才能在不伤到情谊的范围内了解这个年代,最终选择了一种最委婉的问法:“那你认为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呢?”

 

  “…画画吧。”

 

  这是第一个冒出来的答案。但是却在心底游离了很久才被犹犹豫豫地宣之于口。童年时代曾经看到过的那些美丽的画作在心头挥之不去,他也曾有机会学习过,用铅笔在纸上涂抹着一些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看得到的图案,并为之感受到无上的快乐。然而那些回忆就像昙花,在极其短暂的美丽之后就匆匆凋谢了,留下的只有枯枝败叶,连朝来风雨晚来风的感慨都来不及发出就被连根拔起丢进了垃圾箱里。他看着自己的手,因为常年的劳作而有了不算薄的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肤色不愿意暗淡下去,似乎在以这样的方式与看似不可战胜的烈日做着抗争。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能力拿起画笔,所以他怀疑自己是否可以把绘画作为爱好,拿上他珍视的谈话席。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其实我也是,”少年人的轻笑温柔极了,连喜悦都恰到好处,没有他习惯了的压抑或做作,“八大山人的作品我都临过,西洋画也稍微看过一点,但是总感觉自己画的少了点什么,也只能做个乐子登不了大雅之堂,”急急地说完了这一串,江波涛自己也感到了微微的羞涩,赶忙把话头转了过来,“小周画的这个时代应该很美吧,有机会的话真想看一看啊。”

 

  “…”

 

  这一次的沉默更久一些。实话和谎言在心底里天人交战,每一个都想压倒对方喷涌而出。最终坦诚相待的欲望还是战胜了欺瞒的思绪站上了胜利者的位置,“我不能画。”

 

  时代的伤痕被这句真话轻描淡写地拂过,本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又感受到了隐隐的疼。这种接近活着的感觉让他战栗,倾诉的欲望也一下子涌了上来,“而且也不想画。”

 

  “是因为过去的事情吗?”

 

  那种温柔的体贴又来了。这一次他依然未曾动容,但是心却小小地一颤,暗红色伤口下翻涌的脓血渐渐平静了下去,回到了不见天日的深渊。情感缩回了自己的角落,安全的麻木便再一次探头,让他的脸变回了雕塑一般的平和:

 

  “不。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美已经死了。”

 

  最后一丛芦苇在镰刀的挥动下轰然倒地。英俊的青年站在狼藉的残枝败叶中间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战果,丝毫不惊讶自己谈论生死的语气是这样无悲无喜。

 

1874:

  “这个时代的美已经死了。”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江波涛的手微微一抖。一滴刚蘸上的浓墨落到了画上,把好好的山亭污成了一片不规则的漆黑。他不知道自己的颤抖是因为“美的死亡”还是因为周泽楷无悲无喜的语气,可直觉告诉他探究下去可能会遇到自己背负不起的东西。他想说点什么去安慰他,又感觉安慰对于周泽楷而言完全是一杯无用的水,只能在他坚硬的防护上打个转就匆匆落地,连半点都不能浸润到他的内里。他站在一百年前无人在意的角落微微叹了口气,一点惊讶和一点心疼都伴着那片白雾消散在了冬日的朔风里。

 

  “同治十三年,是怎样的时代?”

 

  周泽楷的问话几乎是突兀地打断了他的思绪,却也让他收拾了那些无用的怅然,重又挂起了少年人无忧无虑的微笑。自己的时代这个话题让他仿佛看到了宽慰对方的钥匙,因此描述的也格外轻松:

 

“我还以为百年后的后人会了解我们呢,果然是我坐井观天了,”一句调笑让原本有些僵硬的气氛重新回到轻松,还没等对方解释他就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应该也能算是治世吧,百姓的生活过的还可以,税赋也没有到不能接受的程度。虽然这里只是个小城,但是山高皇帝远也有自己的乐处。古代有护城河留下来,泛舟河上也是美事一桩,如果不喜水景。近郊也有山丘,虽然没有一览众山小的快意,但是登临望江也有自己的野趣。”

 

  “很不错。”

 

  明明是夸奖,他却没有从周泽楷的话中感受到半分羡慕。所幸他的重点也不在此处:“其实这些都是强说出来的。这里只是一个小城,没有苏杭天堂一样的美景,没有松江羡绝天下的富庶,虽然滨江临海,可是山海江都是一样的粗犷。你看,在这样贫瘠的环境里,美还能生长,所以我觉得,即使在你们那个充满斗争的年代,它也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的。”

 

  这是他仓促下能想到的最好的劝慰,效果有多少连他自己都不敢奢求。周泽楷的沉默让他期待又让他担忧,而他也不敢再开口,生怕多说一句就会适得其反。

 

  “如果连环境都没有呢?”

 

  回答来的迅捷而尖锐,江波涛也因为这刺痛感而感受到了微微的怔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掰扯些什么,第二句解释也跟了过来,不过语气要柔和许多:“环境在过去就死了。”

 

  这是第二次从周泽楷嘴里说出“死”,两次的语气都是一样的平淡。不知道为什么,他绝不肯相信自己一百年后的友人是那种会轻言生死的轻浮之人,那么根源只可能是在他完全不了解的“过去”,也就是他可能永远无法触及的“未来”了。理智告诉他应当把这个话题高高挂起,另寻他话继续他们的友谊,但未知的领域就像一根刺梗在喉头,让什么话说出来都带着不真实的沙哑。这种有些虚无的感觉让他有些恐慌,下一个问题也有些失去了分寸,骤然锋利了起来:

 

  “介意让我听听你过去的事情吗?”

 

  “好。”

 

  周泽楷答应的很爽快,完全没有他预想当中的犹豫。这反而让江波涛有了隐隐的忧虑,仿佛有看不见的暗流藏在平和的表象下,一旦喷涌而出就是天翻地覆。但是伤口总要揭开上药才能愈合,到头来这一步还是无法避免,所以长痛不如短痛。他在心底暗暗地找着理由,却不知道是鼓舞周泽楷还是鼓舞自己。

 

 

【三月】童年

1974:

  周泽楷出生在上海。

 

  那是这个国家最好的年代。早在上一年所有的城市都得到了解放,十月的时候开国大典的举行万人空巷,人人都在用笑容洗刷着多年战争给自己抹上的压抑和屈辱。鲜红的飘带在城市的街道上骄傲地飘扬,把中式的西式的高大的低矮的楼房一概染上这种鲜艳的颜色。穿着绿色军装的军人在曾经只有洋人能走的街道上举着武器游行,风华正茂的少女在人群中踮着脚尖悄悄地望,水盈盈的眼眸中是快要溢出来的情思。盛典的举行让本来就繁华的城市变成了更加疯狂的不夜城,曾经在黑暗的地方冒着生命危险做着某些不可告人工作的人们渐渐走上前台,和他们熟识的陌生的市民一起勾肩搭背,享受着生活在阳光下的乐趣。而曾经不得志的人也终于可以坐上高台广厦,等着在全新的天地里一展拳脚。

 

  周泽楷出生的那年,父亲刚刚在市政府得到了一个职位,并且入选了文联成员。在浅水里游曳了太久的池鱼终于越过了龙门,开始披上金鳞展露自己的光芒,曾经属于落魄文人的那丝愁绪也消隐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年轻人风发的眉眼。父亲的得势也滋润了母亲的面庞,曾经沾染着风霜的容颜也张扬起来,展露出玫瑰一般鲜妍的风姿。周泽楷的出生弥补了夫妻两人之间的裂痕,因为心中思绪不愿归家的母亲偶尔也愿意像平凡人家的妻子那样早早归来,为丈夫儿子洗手作羹汤。和谐的家庭漂浮着艺术的芬芳,他的童年读物便是那些珍贵的画册画集。三岁那年“鸣放”政策更是让父亲如鱼得水,客厅里挤满了得意或是不得意的文人墨客,对着曾经难得一见的真迹鉴赏品评,每一个人的话都能得到倾听。周泽楷懵懂的眼眸中倒映着鲜艳的色彩,世界仿佛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在眼前美得几乎惊心。

 

  然而美越是极致,衰落得便越是迅捷。陌生的客人挤走了母亲的位置,生性好强的女人没办法扭转丈夫的思维,便只能放逐自己,沉浸在日渐繁杂的工作里。单位上的春风得意和家中的默默无闻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落差终于让她无法忍受,在春光乍现万物勃发的三月提出了和丈夫离婚。

 

  这一决定践行得比做出轻松很多。父亲只做了一次轻飘飘的挽留便签了字斩断了这根错牵的红线,连四岁的儿子都一并交给了前妻带走。离婚后的母亲依然年轻动人,仿佛离开父亲也唤醒了她体内沉睡已久的青春,让她言行之间依然像云英未嫁的少女,但却多了几丝成熟风韵。独特的美总是难以被埋没的,很快她便开始了第二段婚姻,嫁给了军方一位不大不小的领导。对方比她大十四岁,之前有过的孩子全部早夭,对母亲的年轻恋慕到了近乎渴求。继父一开始对周泽楷予求予取,但是在母亲为他添了个儿子后干净利落地放了手,对他的管制和关心一并撤销,给了这个名义上的儿子充分的自由。

 

  即使换了环境,周泽楷的生活依旧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他的游乐场只是由生父的书房变成了图书馆罢了。

 

  真正的噩梦开始在他七岁那年。整风运动突如其来,生父的客厅变成了他祸从口出的温床——曾经在他的客厅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客人一封检举信,送给了他一顶大大的“右派”的帽子。人性的恶在这个时刻彰显无遗,哪怕是或多或少受过生父恩惠的人都纷纷换上了冷漠的嘴脸,抓着文人笔下几个无心的词句大放厥词。母亲的离开甚至也变成了生父的罪证,他们指责他迫害优秀的女干部,而生父的所有反驳都被淹没在辱骂和暴力中,再也没有人想听见。

 

  生父书房里的画集和他的童年一起被付之一炬,而消失不不仅仅是过去,现实也潜移默化地发生了变化,碍于继父红得发紫的出身没有人敢数落他的身份,但是冷漠和若有若无的鄙夷视线已经变成了针,扎得他小小的身板坐立难安。抗争在棉花一般的冷暴力下变成了沉默,他开始低下头学习,可是再优秀的成绩也无法弥补政治身份带来的裂痕——三好学生总有他,可是没有哪个同学老师对他说“恭喜”;班上的第一名总是他,但是没有哪个人的目光里有羡慕。放学时一起回家没有人等他,分食零嘴时也会有意无意的漏掉他。原本是偶尔飘来两句闲言碎语,在老师的漠视下渐渐放纵,少年人嘻嘻哈哈地向不合群的人丢着刀子,丝毫未曾想到这行为会把同龄人扎得鲜血淋漓。继父和生母并不会在乎年轻人的口角,年岁渐长的他已经知道了生父是祸从口出,所以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授人以权柄,哪怕是孤身一人也保持着始终挺直的脊梁。但是出尘和孤独亲密无间,无论再坚强的肩膀毕竟属于少年,他还有着难以割舍的脆弱,承受不住那些足以把成人都压垮的重量。

 

  他本来应当在沉默中静静地等待自己的灭亡,但是十五岁那年事情发生了转机。上山下乡运动在全国轰轰烈烈地兴起,高中毕业的他毅然在报名表上第一个写下了自己的名字,满心期待在祖国最需要自己的边疆贡献自己的力量。可也许是因为太积极,又也许是因为顾及他继父的身份,他并未能如愿以偿,反而是被分配去了离故土仅一江之隔的某个小城。收到通知的第一天他就沉默地收拾好了行囊,坐上第一批离乡的火车奔赴了不算远的远方。无人知晓这个孤身一人的孩子火车上想了什么,只知道在踏上他乡的那一刻少年的眉眼中已经脱去了最后一丝天真,真正地告别了自己的童年。

 

1874:

  江波涛已经快要记不清自己童年的样子了。

 

  他沉默地倾听着自己友人的经历,试图从自己的记忆中翻找出一些东西来缓解心头那种令他有些窒息的压抑感,然后悲哀地发现自己童年的记忆已经和生母的长相一起泛灰泛黄。好不容易搜肠刮肚找出两件堪堪可以称之为趣事的,又觉得在那种样子的沉重面前这点欢乐简直就是海中的一滴水花,还没来得及被发现就失去了踪影。

 

  “江的童年呢?”

 

  周泽楷的语调十分平静,仿佛那些经历只是某个陌生人书页间的记录,可以和书本一起轻轻放下不沾半点尘埃。江波涛不敢想象伤口要被撕开多少次才能结出这种牢不可破的痂,也不敢想痂下的伤口若是还未曾愈合会对一个人产生多大的影响,只能把思绪转回自己,试图以同样游离于己身之外的方式回忆自己的童年。

 

  他出生在这个和上海仅一江之隔的小城,在深深宅院中某个不起眼的小院落里。这块本来用于流放犯人的土地远远算不得富裕,但也诞生了几个世家,在朝代更迭起起落落中维持着自己牢不可破的荣光。他是父亲的第六个孩子,上有兄姐下有弟妹,而生母的身份也并非良家,平时轻易见不到面,所以得到的重视和关爱平心而论也少的可怜。他顺着辈分得到了一个寄托了浅薄希望的平凡名字,凭着身份得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容身院落,在嫡母和生父不咸不淡的关心下无声无息地长大。童年的院落里有一颗槐树,每年槐花开放的时候都有白色的花朵甜蜜地垂坠下来,让他觉得四四方方的蓝天也泛着槐花的甜味。宅院里的房子有着深深的屋檐,有一年春天有燕子来他的院子里筑巢,于是那个春天他的乐趣变成了一个人坐在屋檐上看着那黑色的小生灵飞进飞出,手上的树枝在青砖上划出轻轻浅浅的白色痕迹。这痕迹粗糙而浅淡,只要第二天打扫院落的下人几扫帚就会消隐无踪,但是他仍然乐在其中。在他终于可以画出活灵活现的燕子之后那一窝燕子毫不留恋地离去了,在第二年也没有回转,只有青砖上再也扫不掉的的凹陷和房檐下的旧燕巢同他一起缅怀着那段回忆。后来他去了学堂,学会了“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也学会了“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可是仍然觉得曾经被自己仔细观察描画过的燕子是最美的燕子,美到只要寥寥几笔就可以勾起他心中的回忆。

 

  进了学堂之后他的成绩不上不下,跟他的宅院生活一样平凡得几乎没有波澜。两位年龄相近的嫡出兄长争相在父亲和师长面前表现着,憋着一股劲儿在县试之前挑灯夜读,惹得嫡母那几天对他都亲切了几分。他年龄尚幼又自忖心不在此,再加上无人管束,只管趁着这个时间躲在藏书阁看父亲从不会翻阅的画集,看崇山峻岭看流水潺潺看怪石林立,却有些遗憾地发现基本上没有哪位画家会格外认真地画一画他的燕子。这份遗憾渐渐有点成了执念,他在练字用的纸上悄悄勾勒着大家们的亭台楼阁,而后总是会加上几只飞来的燕,总觉得这样才有几丝生气。终于有一次这开小差被夫子逮了个正着,本以为一顿板子是少不了了,但是夫子只是平静地把本子还给他说了句“继续用心”,竟是把这件事情悄悄揭过了。他感念夫子的宽容,读书和绘画都更加用心,在十五岁那年轻松过了县试,名次还压过了第三位嫡出兄长一头,让一贯严肃父亲都夸赞了几句,又在生母房中多留宿了几日,给足了他面子。

 

  嫡母在闲谈时微笑着附和父亲,一贯平和的眼眸里带着微微的凉意。不久便传出了生母患病不便探望的消息,他蜗居在自己的小院落里看着新生的槐花,只感觉千头万绪萦绕在心头,获得秀才功名的喜悦也渐渐淡了下去。天还是那样蓝那样方正,可他无忧无虑的童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四月】父亲

1974:

  童年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再聊关于过去的话题,体贴地留出了空间,给了彼此一些舔舐伤口的时间。但是宣泄过一次之后,交谈的欲望就变得更加迫切。终于在四月的一个傍晚,由江波涛率先提出了问题。

 

  “对小周而言父亲是一个怎样的人?”

 

  父亲对周泽楷而言从来就不是一个荣耀的词汇。

 

  四岁以前,生父对他而言意味着色彩斑斓的客厅和永远看不完的画册。兴趣来了的时候,父亲偶尔会握着他的手画一些线条,可每次总会被他故意画得歪斜,企图让父亲陪伴自己再久一些。四岁以后,父亲换了一张面容,再也不会握着他的手,只是物质上的关怀从不缺少。有了弟弟之后,父亲于他而言就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有时候几个月都见不到一面。在生父被打成右派之后继父对他并不曾苛待但也没有更多的关心,只是弟弟的床铺被搬进了父母的房间,美其名曰给他自己的空间。他也知道自己不是被需要的存在,所以也有边缘人的自觉,从不做什么争取关注的事情,和弟弟及新生的妹妹都保持着足以称之为疏远的距离。

 

  他的乖觉换来的是可以喘息的空间。继父轻飘飘的“他那时候还小嘛”就给他的身份定了性,再加上母亲写的每一份划清界限材料都有他的签名,故而无人再拿他生事,所有的履历上都是一片鲜红,只不过没人愿意真正承认罢了。他以为自己得到的已经足够让他满足,可是在周日回家看到父亲跟弟弟妹妹在院子里嬉闹时,心里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刺痛。

 

  他憎恶自己会感到刺痛,他更憎恶自己会在意继父到底在不在意他会感到刺痛。

 

  对继父的期待就这样在漠视中不声不响被他自己悄悄抹去,恐怕连继父本人都未曾在意。而对于生父,他并不愿意主动写什么检举或是主动揭发材料,况且四岁孩子的模糊记忆还不至于够分量成为罪证。他也不会看母亲写的检举材料,但是他签名从不犹豫,毕竟他见多了母亲争吵后垂泪的样子,也不愿意相信生母是那种会往前夫身上狠狠扎刀子的人。签名签多了,原有的微薄的负罪感也就变成了理所应当,仿佛生父剥夺了他生活的空间,他自己想办法找补并不是罪过。

 

  他抱着这种想法一直长到了十五岁,直到他抱着自己简单的包袱离开住了十几年的家,打算去那个他从未去过的小城,在那里发光发热之后埋骨。他已经下定了自己可能永远回不来的决心,可仍然在火车的窗口里一遍遍地向人群当中望,希望他曾经真挚爱过的一张或两张面庞能够突然出现,只要出现就好。但是直到哭声和欢呼声几乎麻痹了耳畔,他的心愿都不曾得到满足。他的目光向着远处飘去,想最后再看一眼自己的故土,却看到远处一帮挂着红袖章的年轻人压着一帮四类分子招摇过市,仿佛想用他们的低微来衬托出下乡知青的高贵一般。他打心底厌恶这种类似小人得志的行为,却也清楚自己的立场绝无指责他们的资格,只能尽量放平目光,不去看他们耀武扬威的年轻脸庞。

 

  他的目光凝固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形上。那人明显是被批斗的分子,头上戴着高高的帽子,脖子上挂着的牌子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他的罪状。右派。资本主义走狗。和那个熟悉的人也并无二样。仿佛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那个原本被押送着佝偻着腰的人突然直起身子来,激烈地反抗着身侧人试图按住他的手,在人群中用近乎疯狂的目光找寻着什么,而后在发现他之后与他对视,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似乎有浑浊的泪从那个满头华发的罪人眼中流出,在正午的阳光下变成两道晶莹的水痕。周泽楷把脸贴上车窗想看的更清楚一点,但是此时火车长鸣一声,开始慢吞吞地向前开去。在咔吱咔吱的轮轴转动声中,他看到他的生父顺从地低下头去忍受着拳打脚踢,那两滴浑浊的泪也和身后的风景一起,被抛弃在了他可能再也见不到第二眼的故土里。

 

  他在看不见车站之后就开始无声地流泪。为生父,也为曾经选择了麻木不仁的自己。他怎么也不会想到,在他离开故土之前得到的唯一一份温暖竟然是来自他有过怨恨有过麻木却不曾有过热爱的生父,而这份温暖来的太及时也太沉重,把他原本的死志冲刷得一干二净,却也让他的余生都背上了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沉重包袱。他一遍遍回忆着这时隔十多年太过于短暂的再见,直到生父流泪的画面成为脑海当中再也抹不掉的印记。而后他擦干了眼泪,开始认真思考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办法。

 

1874:

  “我都有点嫉妒你了。”

 

  江波涛用开玩笑的语气同周泽楷对话,羡慕的味道却怎么也藏不住。长到这个年纪,跟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恐怕不过十数日,所以映象中的父亲也大多是个模糊的影子,穿着文士惯穿的长袍,脸上很少拥有除了平淡之外的表情。父亲是稳中的,是睿智的,是一言九鼎的,这是童年以来对父亲一贯的印象,比起亲人相反更像神祗,所以他从来没有想象过父亲为自己流泪的样子。神明是没有眼泪的。

 

  印象中父亲唯一一次失态是在祖母的葬礼上。父亲扶着祖母的棺材强制忍耐着悲痛,仍然得体地关照着宾客,吩咐着嫡母关照仍然年幼的孩子。他那时尚是孩童,不能理解为什么书上和嬷嬷都告诉自己亲人去世会悲痛万分,父亲却能仍然保持着得体的大家风仪。直到一日应酬都结束,父亲来到内堂跪在祖母灵前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本印象中父亲山岳一般宽广的脊背在微微颤抖,手也几乎扶不住棺沿。他那个时候才有点明白,一个男人肩膀上的重量足以让他学会沉默,但是绝不会让他变得麻木或者软弱。

 

  祖母停灵下葬后父亲又变回了那个完美的神祗,仿佛他那是时看到的颤抖和虚弱都是错觉。他正处在容易忘记事情的年纪,疑惑了几天就丢开了,直到今天跟周泽楷说到才想起。那是父亲在他印象中最接近人的一次,他调笑一般地说,“起码在这一方面,你要比我幸福了。”

 

  “是。”周泽楷坦坦荡荡地一口认下,也加深了江波涛唇角的笑意。能够明白地说出过去,起码就意味着有些只有一人背负的东西可以放下,虽然不能释怀亦不会忧思郁结。他有些可惜不能看到周泽楷的表情,但是也觉得那必定是舒展至极的神态,于是放下了心头那点有些怪异的遗憾,却还是心中犹疑,下不定决心与过去的秘密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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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写的十分开心的一段故事,如果能够得到喜欢和评论不胜感激~

中已经完成,将在不久之后放出。再次感谢阅读~(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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