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城循

这里是循。

试图追求的永恒终将化为尘土,不如珍惜眼前并不完美的的一切。

全职产出周江,最近佛系复健中。

会一直一直写下去。

cp洁癖不拆不逆

【周江】1874-1974 美的生与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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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文预警

 

半年更咸鱼的复活

 

灵感来自陈奕迅《1874》

 

感谢所有看完这个故事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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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母亲

1974:

  “有一位工友的母亲从贵州来看他了。”

 

  五月的傍晚,周泽楷坐在江边同江波涛闲聊。天气已经有了微微的燥热,江风少了海风的腥咸却保留了原本的凉意,吹在人的脸上有一种莫名的清醒感。江波涛不太清楚贵州在一百年后是哪府哪州,但对云贵之地的位置也有着大概的印象。虽然知道一百年后的交通绝不像今日这样闭塞,但是跨越半个中国也绝非易事。故而对那位未曾谋面的夫人心中有着隐隐的敬意。

 

  “这份恒心,世上恐怕只有母亲能有吧。”他用听不出情绪的语言轻声感叹。

 

  “其实我到现在都不知道,母亲是否关爱过我。”江风中的周泽楷突然开口,开启的却是个带着灰色的话题。

 

  母亲是个美丽的女子。只要见过她的人,几乎没有人不会称赞一声“真是美人。”这个出身江南的女子给四十年代的延安带来了一阵不一样的风潮,知识分子为她写着情诗,而军旅出身的青年则来到她的房门口没日没夜的蹲守,就期盼自己的示爱能换得美人赞许一笑。年轻人的骄傲脾气在这股追捧的风潮里疯长,女校的学习更是拔高了她的眼界。她不愿意嫁给一个连月色之美都不懂欣赏的人,所以在被找去谈话之前就结了婚,对象就是当年还是个中高级知识分子的生父。在别人都给她抄缠绵悱恻的爱情诗句的时候,那个有着英俊脸庞看到她还会脸红的羞涩青年递给她的却是叶芝《当你老了》的抄本。蓝色墨水写就的“我爱你在炉边衰老的容颜”直直地击中了她不安定的心,恋爱才谈了几天就来到了终点。对比着其他姐妹对着不解风情夫婿的气闷苦恼,能够与她一起风花雪月工作也体面的丈夫自然无一不好,但是当建国之后,昔日的“土包子”一个接一个身居高位,她们的夫人也自然青云直上,穿金戴银高贵得体。而当年容貌知识远胜于她们的母亲却因为父亲的不求上进而过的灰头土脸,不甘就像火早就灼烧得她心头火热,一拍两散几乎就是必然的结局。

 

  周泽楷不清楚当年离婚有几成是因为女人心底隐隐的虚荣,但是他也清楚自己没有指责母亲的资格。若是没有她当年的当断则断和收留,他今日就是过街老鼠一般的黑五类,可能早已化作了海上之城里的一句枯骨。也许是迁怒,也许是为了自保,在开始了新生活之后,母亲对他也是淡淡,母子之间几乎到了场面话都说不上几句的冰冷关系。

 

  这还不足以让他对母爱的渴望彻底冰凉。毕竟当年是母亲把他带走,在继父家也并没有让他遭到什么虐待。但是母亲对自己的所有子女皆是淡淡,仿佛所有的爱都在年轻的岁月里跟过往一起燃烧殆尽,留在现在躯壳里的不过是一点没有温度的灰烬罢了。打碎他幻想的是十几岁的午后,他从学校归家,看见妹妹因为腹痛躺在地上痛呼,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旁边的阿姨满脸通红却不敢伸手去碰,只说夫人不允许她这么做。他不相信母亲会做出这样的决断,抱着妹妹敲了母亲的房门,想着至少把事情问个清楚。但是门后的母亲满脸不悦,只说了句“你别碰她她就好了”就砰地一声甩上了房门,落锁的声音尖锐而刺耳。她可能从未想过这样的话对她十二岁的儿子和五岁的女儿意味着什么,心里装的满满的都是工作被打断的愤懑。但是在那样的年代,她有这样的想法也完全无可厚非。从来没有得到爱的人没有途径得知如何爱人,所以她干净利落地掐断了爱,让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坚不摧的人。

 

  “虽然她是这样的人,但是我仍然无法不去敬爱她。”周泽楷总结着自己的回忆,语调带着一种无奈的柔软,“她是时代造就的人。如果她要我死,只要在认定我政治身份的时候推一把就能做到了,可见她不过是觉得平常母亲这样对待子女并无问题,才继续着自己的作风这样下去。从心底里,她还是认可自己是一个母亲的。”

 

  江波涛没有回话,只是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天。天上有白云在清风的吹拂下不紧不慢地飘过,没有留下半丝痕迹,就如同某些生命一样,风过无痕。

 

1874:

  江波涛从来就记不清生母的眉目,见过的几次都是在嫡母那边请安的时候,生母往往一见他来就低眉顺眼告退离开,绝不肯在嫡母面前亲近他半分。生母的谨慎识礼换来的是嫡母的亲切相待,从小到大他的吃穿用度从来未曾短缺过一星半点,几个嫡出兄长也愿意对他表示几分亲近。

 

  深宅大院僧多粥少,上位者一点点的善意就可以让他活的悠游。因为鲜少有探视,他对生母的生活亦不曾关心过些许,只是想着嫡母宽仁,绝不会叫生母过的艰难。关于生母的逸事,他也从底下人的闲言碎语中了解过些许,仿佛她本是出身是秦淮河上的歌伎,当年也是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的风流人物,却不知为何和走马章台的父亲成了知己,更是在风华正茂的时候甘愿脱下绫罗绸缎一台小轿进了这偏远小城的深宅大院,渐渐磨去了风华变成了一个柔顺温和的深宅妇人。印象中的生母是静默温顺的,很难想象她当年在画舫上一袭红衣眉目张扬的风华,故而他也只把这当做下人听来的浑话,清风过耳,半点没有留在心底。

 

  嫡母出身望族,本身嫁给父亲就是本着“嫁女低嫁”,所以即使有了年岁,眉眼间还是有碾不碎的属于大家小姐的骄傲。在他印象中从没见过嫡母失态的样子,活脱脱就是“贞静得宜,宜室宜家”的典型。年少的他也曾认为嫡母的做派才是正室风范,相比之下生母则太过小心安静,再加上出身乐籍,故而对她也有些轻视。再加上她也从未表示过亲近,江波涛也就只当她是普通姨娘,见面问礼之后便转身离开,也不曾有心思回头再望一眼。

 

  他考上了秀才后因为父亲的赞许春风得意,却也是迟迟才想到问候生母一声,只是那时她已然传出病闻,这本就无关紧要的告知自然也就顺水推舟被丢在了脑后。他却怎么也想不到再见生母的时候她已然久病缠身形销骨立,整个人如同初冬的晚菊一般仅仅靠一口气撑着才勉力维持着摇摇欲坠。他进了房间却不敢看她的容颜,生怕那病容会勾起他久藏心底的濡慕。他没有抬头,却能感受到床上躺着的女子在看着他,目光似乎有着温度,几乎让他怀疑望着他的不是避他三舍的生母,而是另一个他不熟悉的人。为了避免尴尬,他来到床边为她掖好被角,却讶然发现她的被褥几乎湿透,泛着暗沉的褐色,浓浓的药味散发出来,不难想见那些本应被她服下的药现在在何方。

 

  “姨娘这是何苦…”

 

  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做到视而不见。再不愿意承认,他也是这个女人的孩子,可是她宁可病痛缠身也不愿意喝药缓解些许。他想要出去唤人为她重新煎一碗药来,可是却被她无力的手微微拉住了袖口,目光里竟然还有着些微恳求。 

 

  他再也没有坚持,只是坐在床脚的矮凳上,第一次认真打量生母的容颜。病痛让她清减了许多,但是容颜依旧可以看出当年的清丽。多年为人妾室小心翼翼的生活让她失去了张扬,却给了她为人母独有的温婉,尤其是在生命最后注视着亲子的时刻,仿佛每一眼都是贪心求来的一样,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牢牢地记住。他的目光从她泛黄的发丝转向她干瘦的脸颊最后转向她无力的手,想从她眉眼间找出一些熟悉的影子,而后发现无一处不熟悉又无一处不陌生,让他几乎忍不住也想落下泪来。看到他动容,病榻上的女子也柔和了神色,尽力抬起手为他拂去了眼角一点湿意。

 

  “姨娘这个出身对你没有好处,所以也不敢随意亲近你。夫人不是气量狭小的人,只是嫡子课业不如庶子,说出去也不是什么美谈,故而她近日心气有些不顺,转过来就好了,不会对你有什么偏见。姨娘去了,你就安安心心同从前一样做夫人的儿子,只是守孝一年,可能要耽误你秋闱了。”

 

  他的生母用平静的语气述说生命最后的赠言,只是再也没有力气压住语气中的颤抖。每一字每一句几乎都是关于他,叫他突然有些不敢回忆每一次见到生母时她温顺的眉眼,不知道她低下头的时候完美的表情是否会因为见到他而有细微的裂痕。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她选择不吃药在此刻安静离去的用意,只有这样嫡母才会心中愧悔,从而照顾他一生。这个安静得几乎不存在的女子,用自己的生命做了最后一次算计,却只是为他博一个前程,没有为自己谋算一星半点。他再也没办法压抑心头的情绪,将头埋在她的被褥边,低低地叫了声“娘”。

 

  这是他第一次在心里承认这个女子的身份,但是却没有得到回应。眼前的女子已然灯枯油尽,满足了见儿子一面的心愿后再无余力支撑自己的生命。她已然闭上了眼睛,嘴唇却翕动着,不自觉地小声地唱着什么。他将耳朵贴近,只能依稀听到几个零散的词句,“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他几乎立刻反应过来,这是李太白的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他突然相信了那些关于生母的传闻,因为只有那等眉目张扬的女子才能将追捧自己的王孙公子看低到尘埃,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要不自觉地吟唱着这样的词句。她本应当在描金绘玉的画舫上,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挑动着众人的情思,用浅唱低吟换得满屋金玉。而在这个时代中,她只能孤老于深宅,将张扬骄傲和过往一起深埋在记忆里,做一个令老爷和夫人都满意的柔顺妾室,直至死前都未曾奢求过儿子承认自己的身份。如果换一个时代,她即使不能得到万人追捧,也能儿孙绕膝,过完安详美满的一生。

 

  悔恨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他选择了遗忘,同生母期待的那样继续做嫡母的好儿子。生母的离世明显让嫡母感到了悔意,对他的照顾也真心了许多,他也乐得装作不知,用更加真诚的语气感谢嫡母的照拂。他试图安慰周泽楷让他讲出过往,又何尝不是想从他身上汲取勇气,让自己可以面对这段被深深封存的记忆。

 

  “我是个怯懦的人,”他用有些哽咽的语气为自己下了定论,“所以很感激你,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可能就要这样怯懦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周泽楷忽然很想抱抱他,起码可以像当年从他身上汲取温暖一样,给这个时候的他一点点温暖。他第一次不曾厌恶自己坚硬的外壳,至少这份坚硬可以为他们两个孤独的人撑起一片足以栖身的天空。但是他做不到。一百年的时间无法跨越,他只能更用力地握紧手里的玉,希望它在江波涛手中能暖一些,再暖一些。

 

【六月】女子

  1974:

   在周泽楷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令他恋慕的女子。但是如果说到女子,浮现在他眼前的一定是一张带着一点婴儿肥的脸庞。女子的脸上有没有脱干净的稚气,眼睛大而明亮,像秋天的星子。她并不是大众意义上的美人,但是在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硬是把原本六分的容貌润色到了八分,让人几乎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起来。

 

  那是他刚刚来到这个小岛上的事情。十六岁的少年继承了生父和生母的良好容貌,再加上不符合年纪的沉稳的书生气质,只要一眼就能换来一起工作的女孩们绯红的脸颊。他没有同乡,因而那些过去的灰色往事仿佛开始变得轻盈老旧,像一只没有生命的蝴蝶一样悄悄从他年轻的枝丫上滑落了下去。生父最后的一眼也温暖了他的心,让他曾经高高筑起的心墙变成了初春的雪,虽然还留着坚硬的冰棱,但已然开始在阳光下悄悄融化,变成湖泊里荡漾的春水。虽然依旧寡言,但他收获了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还有一份他自己也未曾料到的恋慕。

 

  那个女孩就是他的恋慕者。她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心思,但是每次在短暂休憩时直起腰来,目光总是会有意无意地飘向他的方向。他知晓自己的容貌大概可以算得上端正,所以也只当是小女孩对美丽事物单纯的欣赏,从来不曾放进心里。直到某一次晚会,劳作了一天的少年少女坐在田埂,声音清脆地比赛着唱歌,你来我往的热烈氛围将灰黑色的夜空都染上了几分炽烈。轮到他的时候他平静地上前,隔壁组却突然爆发出了一阵欢笑,随即一个女孩在同伴的欢闹声中半推半就被推到了他面前,洗的干干净净的白衬衫因为方才的推攘有了小小的褶皱。她与他对视一眼便飞快地移开了视线,手在衬衫褶皱的地方胡乱地拍着,将原本只是微皱的衬衫揉的像秋日里一团枯皱的叶。红晕爬上了她的双颊,“一起唱一起唱”的起哄声此起彼伏,少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像潮水一样褪的干干净净。她悄悄望了周泽楷一眼,而他的表情却没有半点变化,只是往后退了一点,做了个手势示意姑娘可以开始。也许是因为羞涩,又也许是因为委屈,她并没有开口,横了他一眼之后就转身飞快地向着远方奔去,把良人和哄闹声一起抛在了田野里。

 

  留下的周泽楷变成了人群的焦点。平日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都来到了他身边,带着热情的笑容敦促他快去追已然跑远的女孩。他不想动身,却格外享受这种被平等对待的过程,故而也未曾明说对她无意,只是露出一个略带懊恼的笑,换来周围人更多善意的关切。他对那个女子有愧疚也有感激,只是无论是哪一种都不能对她言道。在这纠结的心情中,那女子的脸庞也刻进了他的脸,变成了一个代表着复杂感情的符号。

 

  我总是可以找到机会弥补她的。他暗暗对自己说。

 

  可是他再也没有机会了。女子倾心的目光在他身上集中得越多,那些稍显黯然的同伴心中的妒意就增长的越旺。他浑不在意,每日依旧我信我素,巍然不动的样子在有心人眼中更是变成了挑衅,折磨得他们意气难平。终于有一天,他政审材料的抄本出现在了往常贴大字报的墙上,那些他以为无人知晓的前尘往事化作了索命的幽魂,再一次开始在他的脖颈上缩紧。昔日的朋友再一次形同陌路,窃窃私语和探究的眼神又回到了他的身上,绵绵密密的针穿过了他亲手融化的外壳,将他刚刚敞开了一点点的心再一次扎得千疮百孔。他端起熟悉的漠然应对每日的明枪暗箭,因为那几个月的温暖而发芽的希望很快便枯死了下去。在他被队长颐指气使地说教着躲懒要扣他工分的时候,那个倾心过他的少女就在一旁劳作,一丛一丛鲜绿色的野草被连根拔起,在他们俩之间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墙。在训话终于结束后他向天边望去,却和那女子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她的眼神和当年那次对视一样慌乱,只是曾经满布红霞的双颊现在却是苍白如雪。

 

  他不曾再看她,只是抬腿往自己的宿舍走去。那堵野草的墙帮他堵住了心里最后一丝透光的角落,让他变成了一个和生母一样坚不可摧的人。因为坚不可摧,所以不会对她产生什么怨恨,也不会再想着弥补曾经的亏欠。他和她的交集本就是错误,现在他们终于回到了正轨,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这样的轨迹,一路向前,绝不回头。

 

1874:

 

  女子对于江波涛而言更像是一个遥远的符号。生于高宅大院中,他对那些姐妹都不甚亲近,也不曾有机会将年少爱慕抛给哪个高坐绣楼的女子,成就一段话本里的佳话。所以细细想来,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片语之交的女子反而成了他心中最清晰的形象,虽然她差一点就成为了他最亲密的人。

 

  生母离世之后,嫡母的心气也很快转了过来,开始悔恨自己的疏漏,因而对他弥补一般加倍的好。为了表达愧疚,嫡母为他说了一门亲事,是自己兄长的嫡出女儿,年岁正好风华正茂,只是因为十岁时未婚夫过世而平白背了个克夫的帽子,因而耽误了些许韶华。

  

  嫡母的家族就算匹配父亲那样的长房长子都可以算是低嫁,按理说这样一门贵亲他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推辞。只是他那时正沉溺在生母离世的悔恨当中,对嫡母伪装的再好也有着隐隐的敌意,所以也不管女方那边愿意等他一年守孝的表态,以“无心情事”的理由坚定地拒绝了这般好意。嫡母不曾为难,但是却从未熄了促成这件事的心,平日里见了他依旧会有意无意提上两句。只是这般重复在那时看来却与施压无异,他不敢怨恨嫡母,便只能摆出天真的面孔佯装不知嫡母话里的暗示,却也知道这不过是扬汤止沸,并不能改变最终的结果。

 

  想的多了便也格外清醒,所以当嫡母再一次唤他的时候,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结束自己无趣的抗争。没想到的是嫡母房中多了一个轻纱遮面的陌生女子,一身素色的衣衫,安静得如同一口古井。那便是将要与他缔结姻缘的表妹了,他依着礼数同她问候,却对她面纱下的容颜没有丝毫兴趣。嫡母也看出了他们之间的冷淡,借口有事翩然离去,只留了几个下人站在门口,把空间留给了这对第一次见面的未婚夫妻。

 

  他在那个女子的对面落座,静静地注视着杯中新注入的热水腾起缥缈的白烟。他不知道该同她说什么,也不知道她是否想与他对话,所以只能保持沉默,希望嫡母或是其他人能够出现,结束他现在的煎熬。率先打破沉默的却是他的表妹,那个出身高门的女子有着嫡母没有的温婉,说话也是轻言慢语:

 

  “郎君不愿,是因为妾之过错?”

 

  他不知为何应当像嫡母一样骄傲的表妹会问出这种话,却知道绝不能把压力带给这个无辜的女子,所以他也赶忙开口解释,“并非如此,是某志不在此,怕委屈了表妹。”

 

  那些纠缠在他心头的复杂感情没有办法对这个女子说明,所以最真实的说辞听起来仍然是模糊不清。他的解释让女子的身子微微一颤,随后竟然莫名地放松了下来。他为自己的话起到了作用而感到了欣喜,刚想接着说两句“表妹风姿令人心折”之类的褒扬弥补一下之前冷淡气氛,却被女子轻轻松松接过了话头。

 

  “有郎君这句话,那妾此行已然满足了。其实即使郎君不说,妾也会同父亲讲,推拒了这门亲事的。郎君定然知晓,妾从小是和先夫换过庚帖的。虽然六聘之礼没有行全,也不曾拜过宗庙,但妾已然算是他家之妻。妾的家族虽不敢自称钟鸣鼎食,但也勉强出过几个进士,素来以无犯罪之男,无二嫁之女为豪。妾虽为弱质女流,但是也知道家门的体面,不能为了妾打破这个规矩。郎君体谅妾的心情,不愿同妾明说,已经是对妾的怜惜了。妾又怎能让郎君难做呢。”

 

  女子平静地陈述着自己的命运,语调没有丝毫起伏。在十几岁的稚龄,她的肩上就已经背负起了重担,直到生命终结都无法取下。江波涛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女子的形象变得悲哀而神圣,让他感到自己失去了与她沟通的力量。他再也无心在此,未等嫡母归来便匆匆找了个理由离去,迈出房门时听见女子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青瓷的杯盖与杯身相碰,发出一声闷闷的响。

 

  不知她后来做了什么,嫡母并未再提起这件事情,对他也并不曾起了心结,还是一如既往的关切。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后来经历了什么他不曾知晓,只知道她后来带了两个小婢上了山在庙宇里修行,从此断了同尘世的一切联系。江波涛不知道自己苍白的安慰在她耳中到底带了几分真心,只能暗暗祈祷她在山上能过的好些恣意些。这个时代有太多如她这样的女子,守着牢不可破的规矩,将自己的青春变成了家族门面上的一座牌坊,一句枯骨,直到离去都没有声息。

 

  “你看,我亏欠了太多人,”江波涛带着微微的自嘲同周泽楷回忆自己的往事,“往往都是到了最后,我才发现对他们的亏欠,却没有办法弥补。所以小周,如果什么时候我亏欠了你,我想请你诚实地告诉我。虽然我的弥补也不会有太大的作用,但是至少可以让自己好过一些。”

 

  “好。”周泽楷干净利落地应下,却把真实的想法压在了心底。你怎么会亏欠我呢,他暗暗地想,但是如果真的有的话,他反而隐隐希望江波涛亏欠自己再多一些。这样他做出弥补的时日,还会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

 

【七月】苦难

1974:

  “那个女孩已经离世了。”

 

  周泽楷没有做更多的说明,但是江波涛已然明白了他说的是哪一个女子。虽然两人之间足有百年之隔,但是听到某人逝去的消息还是会让江波涛感到微微的心惊。而后这细微的感情很快被担忧取代,他太了解周泽楷,只害怕这又会成为他身上的担子,再夺走他身上的几分人气。“跟我说说吧,”他敦促着周泽楷揭开伤口,只求自己这个倾听者可以分走他的几丝苦楚。

 

  周泽楷从没想过还会在和那个女子有任何交集。

 

  孤独的日子在日升日落中安静地涌流,他早就学会了放下友情,更遑论曾经只想过利用的爱情。父母的婚姻悲剧在他心头刻下了重重的一笔,生父的眼泪更是加重了它的痕迹,让他再也不愿意拘束了谁的青春,让一个女子在自己身边渐渐腐朽。他也理解那个女子当时的沉默,因为为他辩解对她其实百害无一利,她只不过是遵循了趋利避害的本能。况且她也从未做过什么落井下石的事情,所以细细算来,他亏欠她的倒是要多一点。

 

  自从与江波涛成为友人之后他喜欢上了江边。他早就知道江波涛的故乡就是自己所在的这个小城,虽然他下放的农场与城市相距甚远,但是同自己百年前的友人吹一样的江风也会带给他一种莫名的亲密感。江水往往是浑浊的黄色,不似他以往认知当中的清澈,到叫他好奇另一条以浑浊著名的母亲河会拥有怎样的水。灰蓝色的天空往往压着厚重的云,阳光从云里探出头来,照耀在江面上,带起碎钻一般的光芒,在风的吹拂下明明灭灭。江上常常有船,行走的往往十分匆忙,船后拖起长长的涟漪,反倒是带出了几分不紧不慢的味道。偶尔有一两艘小船会停泊在岛边上无人打理的港口,被密密匝匝的芦苇围住,就像两抬棺木,腐朽在奔腾不息的水里。

 

  那里也是他的秘密基地。无人打理的芦苇遮挡了他的身形,也遮挡了他与江波涛交谈时唇角浅淡的笑意。他第一次感受到上天的公平,夺走了他许多,却也给了他一个完美到让他无可挑剔的友人,让他身体里那些属于人类的感情没有彻底的死去。夜色掩护着他向着自己的圣坛靠近,但他的笑还未出现就消失在了嘴角——那里已经有了一个人。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只是按着身形判断大概是个女子。她在撕心裂肺地哭泣,沙哑的声音混杂在刮过芦苇荡的江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冤魂对着人世间最后的呼喊,想要带走那些让她爱让她恨的东西。这感觉太过于凄厉,周泽楷有些不舒服地挪了挪身子,前方的女子却像受了惊的猫一样低低地叫了一声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把自己的脸暴露在了惨白的月光里。

 

  是那个曾经恋慕过他的女子。原本如同苹果一般的脸颊已然在时间的冲刷下消瘦了下去,星子一般的眼眸也失去了神采,变成了陨石一般毫无神色的深灰。她的衣衫松松地挂在身上,算不得齐整也算不得潦草,只是脸上泛红的掌印和身上青紫的痕迹明显地告诉了他她方才经历了什么。已经不能再称为少女的女子脸上的表情是他不熟悉的绝望,他印象中的她是鲜艳的,羞怯的,脸上的苍白也不过是浅浅浮上的一层白粉,清水一洗便能尽数落下。而现在的她清瘦,弱小,弓着身子像一只瘦骨嶙峋的猫,连防卫的姿势都透着一丝可怜,再也看不出半点当年的样子。

 

  他往前一步站到月光下,和多年前的那个月夜一样同她对视。见到是他,女子明显放下了防备,只是可能又想起了前尘往事,身子又一瞬间僵直了起来。她用一种几乎是凌厉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在怨恨他在这个时候看到最狼狈的自己,又仿佛是心里摇摇欲坠的骄傲为她撑起了最后一道城墙,不允许她在任何人面前变得软弱。眼泪几乎是不自觉地从她眼角流出,她的手紧紧抓着衣襟不肯放开,自然也无法将它们拭去,只能任由咸涩的液体落下,在她脸上留下两道晶莹的水痕。

 

  这场景击中了他心底最柔软的角落。曾几何时,那个给了他第一份活下去力量的人也是这么望着他,也是这样狼狈而卑微。属于人的感情打破桎梏翻了上来,他望着她的眼神里也加上了几丝不带任何羞辱意味的怜悯。她没有再哭,身子却在江风里颤抖,仿佛现在不是流火的七月,而是冰封的二月。眼见着她几乎要支撑不住,他终究还是轻叹了一口气,向前又迈出了一步。

 

  她被他的动作惊吓到,摸索着在芦苇丛中后退,希望那些纤细的枝条可以彻底挡住自己的身躯。周泽楷没有再走,只是沉默地脱下自己用来抵御江风的外套丢给了她,随后退回了芦苇丛中的阴影里转身离去。他没有解释,但是他相信那个女孩会懂自己的意思。

 

  他想把这件事情沉默地认下,这件外套就是他送给她的证据。那个女子势单力孤,在这样的时代她的声音只会被淹没在施暴者的信口雌黄里。而如果这个恶人是他,那么事情又会有所不同。他的特殊身份导致没有人愿意相信他内心的清白,但是也无人敢用他的恶行来让他遭到惩罚。而那个女子则几乎可以全身而退,甚至可以利用施暴者的心虚办理病休回城手续,永远离开这个伤心地,在父母的陪伴中舔舐伤口,而后回到阳光下继续她自由的生活。

 

  这就是他对她迟来太久的弥补,虽然这行为也完全无法抚平她年轻的心受到的伤害。他没有再联系江波涛,打算一个人享受自己最后一个还算平静的夜晚,以便可以尽量平静地面对第二天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他睡得很安稳,几乎没有做梦,醒来时还带着点隐隐的遗憾。可是他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自己的外套,安安稳稳放在自己的窗边,叠成规规矩矩的方形,几乎看不到半点褶皱。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打开窗将它抖开,自己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衣服上,确认这并不是梦境带给自己的错觉。某个悲伤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渐渐形成,让他的身子几乎僵在了窗边。就在此时,衣服里的一片苇叶晃晃悠悠地落下来,跟上面的暗红色字迹一起飘落,安静地贴在滋养了它的土地上。

 

  那是一个完整的“一”,和一个被割开的“二”。这个聪慧的女子看透了他的心思,但是心知肚明自己对他的第一次袖手旁观已是亏欠,所以再也不愿意亏欠他第二次。有一无二,这是她留给自己最后的赠言,也是这个年轻的生命同世界最后的决绝。她不愿把这个压垮人的重担交付给别人,所以只能将自己逼上绝路。在这样的环境下,她的善良变成了利刃,被她带着笑捅进了自己的胸膛。

 

  那一天他一如往常出去劳作,对江边工友们的尖叫和忙碌无动于衷,仿佛身下的土地就是他能看到的的全部。被打捞上来之后,她的尸体被葬在了江边,至死也没能回到故土,但是幸运的是再也没有人能够撕开她的伤口,在她离去的路上补上一把恶意的沙尘。这片土地沉默地拥抱着她,将她的爱恨都挥洒在了江风里。多年之后她的躯体早已化作了尘土,但是江风依然还在,爱恨依然还在,那些记住了她的东西永远都在,和那些不愿意忘记她的人一起,对这个生命最后的善良致以最沉默的敬意。

 

  “我曾经以为这个时代美已经死了,但是我错了,”周泽楷握着那块玉石皱着眉头,在女孩的墓前感受着江风,“美还活着。但是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最后的美也凋亡了。”

 

  江波涛在一百年前沉默,他觉得自己再也说不出一句轻飘飘的场面话来安慰自己的知音。他握着笔的手在微微颤抖,久久都画不下一根线条。周泽楷是对的,那种令人五内俱焚的环境甚至也影响了他,让他再也无法优容地勾勒山水。美是会死亡的。他看着自己桌案上凌乱的墨迹,突然开始心疼一百年后那个对美如斯敏感、却连尝试勾勒都做不到的青年。

 

1874:

  江波涛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苦难。

 

  他向来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对未来也没有什么过于远大的幻想,所以能够活的轻松自在。在认识了周泽楷之后,他才渐渐感到世界的面纱在自己眼前一点点被揭开,露出与自己熟知的完全不同的内在。他觉得自己开始感知到圣人们对于“礼乐崩坏”的恐惧,并且终于有能力和那些在千年前就作古的人一起感受这份感情。它太沉重,压的人眼睛发涩喉咙发干,却又有足够炙热的温度消融掉眼泪和声音,只剩下战栗,疼痛,和无穷无尽的黑白色的沉默。

 

  他发现自己找不到可以与周泽楷产生共鸣的话题,这让他开始感到隐隐的恐惧。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非常想找些什么话说一说,哪怕只是少年人毫无道理的伤春悲秋也好,只要能够不让沉默一点点带走他们之间存在的、名为“心意相通”的炽热温度。但是他几次尝试最终还是以失败终结。在夜空的广阔下,他的所有小心思小痛楚都不过是萤火虫的微光,闪烁一会儿就会被淹没在皎月的光辉下。这样的行为除了暴露自己的浅薄之外毫无意义,所以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缄口不言,让沉默把联系着他们的热和冷都一并捂成平平淡淡的室温,而后随着一阵名为暂别的夜风消散在时光的罅隙里。

 

  他认真地回想着自己的一生,试图从中找出一点苦难的例证,却发现在他看到的四四方方的世界里,那样的东西是不存在的。高高的院墙隔绝了他的视线,也将他心底那些来不及翻涌的属于青年人的感情尽数抹去,让他变成了时代里一滴典型的水,忠诚地折射出附近的景色,自己本身却可有可无。

 

  我甘心消散在时代里吗。

 

  他悄悄地问自己,然后发现自己得不出答案。未尽的生命中的一切都是站在现在就能看到的,无悲无喜无波无澜,他需要做的就是顺着水流奔流,奔流,奔流,偶尔拐个小弯,偶尔冒出水面,最终被洪流带进另一个世界里。像他这样的水滴有千千万万,就算他一不小心干涸在了岸上,他的位置也很快会有另一滴水补上,不会有任何影响。水滴是不需要自己的个性的,所以即使不甘,即使痛苦,他也没有办法改变分毫。

 

  这个想法让他的心抽痛起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用,可是却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分说。他觉得自己直到现在仍然不了解苦难,但是已经有一点点摸到了那种痛楚的边缘。能够与经历苦难比肩的痛,大概就是能够清清楚楚地知道未来某日苦难会降临,而自己却渺小到没有任何办法阻止吧。他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个苦笑,脑海中却无可抑制地开始幻想他的知音那张英俊却没有表情的脸。那个面目模糊的青年在一百年后对他露出清淡的笑,可他却因为这种属于人类的笑容而感受到了几乎可以称之为刻骨的疼痛。

 

【八月】生死  

1974:

  周泽楷已经许久不曾与江波涛联络过了。

 

  并不是不再珍视这段感情,而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江波涛的沉默让他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他们两人之间一百年的差距到底是一条多深多广的鸿沟,也让他有些后悔自己之前毫无保留的倾诉。他懊恼自己将那些原本下定决心埋葬的灰色感情毫无保留地甩给了自己最珍视的人,也担忧他是否会因为这难以承受的重担而选择渐渐远离这个时代。他觉得自己从不是那种患得患失的人,但是几次想要主动联络却又想不到什么可以诉说的话题,所以也只能顺从自己的本性沉默着,任由那些交缠错落的想法在自己的脑海中乱成一团。

 

  而这一次是江波涛率先打破了这种凝固。

 

  “小周是怎么看待生死的?”

 

  “死是解脱。”

 

  回答的话几乎没有经过什么思考就脱口而出,直白得他几乎再一次懊悔起来。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江波涛这样鲜有忧虑的人突然想到这样的问题,但是直觉告诉他要坦诚。他有隐隐的预感,只要顺着这根藤蔓摸下去,就可以触及到到某些隔绝两人的藩篱。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迫切想要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然来到了路的起点。那接下来需要的只是走下去。

 

  “是呢,”江波涛在那边轻声回复,竟然没有半点想要反驳的意思。周泽楷有些着急地握紧手里的玉石,仿佛石头上传来的温度也会随着他的话语散失在风里一般,但是却并没有想要开口的意思。他在等待自己的友人亲手揭开那层隔在他们眼前的纱,而江波涛在短暂的踟蹰之后,却选择了收回自己的手。

 

  “选择活下去,应该需要极大的勇气吧。”他闭着眼睛转移了话题,“这么想想,其实小周你也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呢。”

 

  “···不,并不是。”周泽楷心里升起一阵小小的遗憾,却还是像往常一般用平淡的语气与江波涛交谈着,“我也曾经认真地想过死亡。”

 

  那是在他心中的温暖第二次破灭的时候。世界上最可惜的事情并不是不曾拥有,而是短暂地拥有过什么之后又被全部夺去。感受过温暖的心灵凭着直觉抗拒着冰冷的世界,却在风刀霜剑凄风苦雨下丧失了最后一点名为希望的温暖。他一个人弯着腰在田边劳作,任由炽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鞭笞着他的脊背。江风很大,吹得农场边界的围栏哗哗作响,仿佛某种生命不甘于逝去,在无法逃脱的铁网上做着最后的挣扎,将冰冷的金属染上殷红的暗色。在这个时刻,他十分希望重力可以一瞬间消失,让他的身体和那些不甘散去的呜咽一起被永远淹没在冰冷的江水里。

 

  在继父家中时,他身边没有朋友,但是却并没有因此感觉到多深多重的苦恼。弟弟妹妹们偶尔会把朋友带回家中,他沉默地路过充盈着欢声笑语的小院子,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身子完全藏在房子的阴影里。他一直都清楚自己的出身与那群可以放肆在阳光下的人不同,也未曾奢望过什么平等的对待,所以才可以波澜不惊地面对生活。但是,当他来到这个灰色天空下的农场之后,他的身份已然与之前不同。他不再是只能生活在阴影里的人,不再是那个无论多么用功都只能得到漠视和恶意的无助的孩子,他变成了一个与周围人无异的平凡的知青,将在祖国的土地上奉献自己的汗水与青春,并将此视作一生的光荣。他拥有志同道合的伙伴,拥有可以共享故事的友人,拥有那种可以随时绚烂绽放的笑颜。他还拥有爱,虽然它苦涩而沉重,但是正是它给了他勇气让他用“人”而不是“行尸走肉”的身份来到了这里,并给予了他接受善意的力量。这些珍贵的情感就像是太阳耀眼的光,让他心甘情愿放弃了安全的距离飞蛾扑火一般靠近,听凭它们融化了他翅膀上的蜜蜡,让他坠入这片灰色的深海。

 

  他是真的相信海底是温暖的。所以当冰冷的浪涛毫不留情地拍下来的时候,他甚至调不出一点力气反抗,只能听凭浪头拍下,将他的幻想和他身上残存的温暖打的粉碎,再也看不出半点原来的痕迹。

 

  在身份被暴露出来之后他活的比原来更加沉默。但是没有人觉得这是异常,反而都认为这是理所应当。右派的孩子是不需要和他们一样开朗活泼甚至有勇气生活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着这样的想法,而后或多或少摆了些在脸上。多年的生活让他变得格外敏感,几乎只要一眼就能判断出一个人的笑里有着多大的恶意,所以他回到了阴影下,变回了无法被伤害到的影子,只是那些温暖的回忆阴魂不散,提醒着他自己冰封的心曾经流淌过怎样炽热的血。他认为不肯忘却是因为软弱,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彻底割舍下这份多余的感情。

 

  在最后的美凋亡后他开始怀疑自己,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有资格接纳那份来自百年之前的温暖。他在收工之后一个人坐在江边,在别人欢笑嬉闹的背景音当中沉默地注视已经废弃的小船在江边的港口里飘摇,带着低下的青苔轻轻地动,突然开始想象如果自己被这般柔软的物件包裹会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脱下自己的外套,将那块已经被握得圆润的玉石放在一株快要倒下的芦苇底下,而后一步一步走到了离江水最近的地方。他将自己的脸浸没进去,强迫自己在水下呼吸,试图在生命的最后将一点温暖带进这具不肯彻底冷下去的躯体里,随后不受控制地抬起头跪在岸边疯狂地咳喘,带着暗红色血丝的浑浊水流一点点渗透进肥沃的土地里。他将头埋在膝盖之间机械地逼着自己咳嗽,仿佛这样就可以证明自己的生命依然存在并未流逝。直到喉咙传来了沙哑的痛感,他才站起身子扯下一片芦苇叶子擦了擦脸,将外套和玉佩捡起来回到了自己独居的小屋。

 

  第二天的他照常出工,哪怕因为红肿发炎的喉咙一天都一言不发都不曾有人发现过他的异常。他依旧一个人劳作,偶尔会去江边坐坐,但是无人知道他已经再也不会向往温暖的水流。在那个傍晚,他已经用自己的生命试探明了,即使是看着再温暖的水,当需要承载生命的时候也会凉的彻骨,凉的刺人,凉得宛如冰封八月的雪。

 

1874:

  江波涛握着那块玉佩突然发出了轻轻的笑声。

 

  周泽楷发出了一声疑惑的轻哼,却没有更深层的询问。他相信自己的友人不会是那种会轻视生命的浅薄之人,所以他干脆缄口不言,只是安静地等着对方的解答。

 

  “我笑是因为我很高兴,”江波涛有些释然的清亮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我知道将放弃生命付诸行动和说出有放弃生命的想法几乎需要同样的勇气,而这份勇气几乎是正常人可以拥有的全部。所以我很高兴小周最终选择了说出来,这就意味着除非你不是凡人,不然绝不会再有那样的勇气选择离开世间了。”

 

  周泽楷没有回应,江波涛也不曾强求,只是平淡地握紧玉佩,抬头继续望着他已经看了许多年的天。四四方方的院子围出四四方方的蓝,无论是什么都只能从这四方形的桎梏上略过却不能改变它分毫,但是他却开始相信有什么会不一样。他不敢厚颜说自己的存在改变了什么,但是他觉得,他至少也参与挽救了自己友人的生命,避免了再一个年轻的灵魂不甘地在冰冷的江风里嘶吼着无人能懂的不甘。这是他在极端的自我否定之后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价值。

 

  我的存在,对你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是他想问出口却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做到的问题。他也曾经想过自己寻找答案,但是却又觉得自己得出的结论带着深深的偏见和误解,连给出问题的自己都无法说服。他也曾想过拉远距离,但是这样除了给自己增添孤独之外并不能缓解半丝半毫。而在对方终于给出了一点点肯定之后,他终于决定尝试坦诚。

 

  “其实我也曾想过一了百了。”

 

  放弃活下去这个想法来的十分突然。就像是突然间一回头发现从未注意过的角落里长出了罂粟,鲜艳的红色在阳光下妩媚妖娆,散发着隐隐的危险气息诱惑着人靠近。那时候的他刚刚失去了生母,亲眼目睹生命逝去的感觉太过于激烈,仿佛一把刀在身体最敏感的部位割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流出腥臭的脓血。他每每回忆起那个本应鲜妍的女人灰败的脸庞,就会回想起自己之前对她的轻视,只觉得自己也是搜刮了她生命的刽子手之一,却还每日带着可憎的微笑麻木地过活着。

 

  他不敢忘记,因为忘却在此时与背叛无异。他也不敢牢记,因为每一次不经意的想起都会在心底留下暗红色的痛。他在点过卯之后躲在江边的小茶楼里临摹仕女图,只觉得每一个女子都有着相同的眉眼,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将目光移到江面上。也许是因为临近入海口,江水奔流的速度看上去慢了许多,再加上常年笼罩在水面上的白色雾气,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个在晨雾中安静沉睡的大湖。这里并不是通商口岸,自然没有那种每日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壮丽景色,就连中等大小的船只都鲜少光顾,只有几艘木质小船,用漂流一般的速度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在水面上划开清浅的波纹,而后还未来得及等到阳光照耀便消失在了平静的水面上。

 

  这就是他的故土,一个平凡到几乎找不到什么特色的地方,纵然起了波澜也会迅速消失在广阔里。而他只不过是这片土地上一个最普通的人,只拥有最最渺小的一点点力量,甚至连拯救一个生命都无法做到。

 

  不如归去。

 

  罂粟一样的念头在脑海当中疯长,让他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他用有些颤抖的目光望着江面,不可自制地开始思考若是埋骨于此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而后悲哀地发现一切还是会照旧,除了几个人会为他哭泣之外不会有任何改变。

 

  这样的发现抽走了他全部的力气,那些鼓动在他心底的声音几乎在一瞬间就偃旗息鼓。他回过头冷静地收拾好自己的笔墨结账下楼回家,将生母给的玉佩从抽屉中找出佩戴在了身上。在放弃了用生命回报她之后,他知晓自己将一辈子对她感到亏欠,但是他却只能选择麻木地活着,因为只有麻木才能让他生存。他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带着得体的微笑待人接物,却没有人知道在他的笑意下,曾有某种死志与那日的江水一同涌流,最后消失在沉静的大海。 

 

  “只有说出来之后,我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江波涛用平静的语调述说着自己的过往,眼角却不可抑制地有些发红,“曾经那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十分勇敢。因为生命是我拿得出来的最大的筹码,而我将毫不犹豫地将它抛洒出去。之后渐渐长大,我开始感激自己将那份勇气用来生活。因为活下来我就有了遇见你的可能。”

 

  周泽楷感觉自己眼角开始发烫,许久不曾有过的柔软心绪涌上喉头,让他几乎没有办法好好思考。他不敢想象没有了江波涛的生活会是怎样,唯一能看到的大概就是凄凉和荒芜。他将那块玉石贴到自己的唇边,把那些不可言说的情感尽数压制在心里。但是他的心出卖了他,因为他的眼角沁出了泪,像八月融化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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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非常顺畅的一段故事,如果能够得到喜欢和评论不胜感激~

 

再次感谢所有看完这段故事的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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